他丟了一顆石頭。那塊嬰兒手掌般大小的石塊彈上一道鐵牆,輕輕地落在某個人的腳前。那男人長的又高又瘦,臉龐形成一種蒼涼的白色。他的眼睛周圍很紅,彷彿剛剛哭過一樣,而他確實哭了。他的衣服沾滿血塊,卻依然發出從前他常常在女友身上聞到的薰衣草香味。
曾經,那男人看著男孩。曾經,他和他一樣,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對任何事都很好奇,也易常得容易發脾氣,也有過許多孩童時光的回憶,有好的、壞的。然而他注意到,這大概是出自某種本能,也許發生在很多人身上。他常常想起很多很多美好的回憶,就像毒品一樣,在看過、嘗過那滋味以後,就覺得令人精神渙散,充滿空虛。相反的,如果想到壞的記憶,他的心臟就會開始劇烈跳動,引發出一連串的記憶,有如洪水。這時候,他才會感覺到有活著的感覺。不過那非常痛苦。
男人彎腰撿起那塊石頭並丟給那位男孩,男孩笑了笑,露出一臉愉悅的神情,道了聲謝謝,接著便轉頭離去,去屋內尋找他的爸爸媽媽了。可惜,再過幾個鐘頭,那孩子就會死掉;首先,他會跑到父母房裡,發現找不到他們,接著他會跑遍整個屋子,最後在浴室水槽裡看見他的父母相擁,倒在一大灘如番茄汁的血水裡。他會跑出來尋找別人幫助。他會找男人幫忙,男人會假裝進屋,再用同樣的方式、同樣的地點對小男孩做出他對他父母做的事。
想到這裡,男人不禁流下眼淚,但嘴角卻開始上揚,他喜歡人在斷氣時的感覺。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唯一「活著」的人。但他不喜歡傷害別人,因為他怕痛,他從小就受不了打針,受不了同學老是找他麻煩,受不了為什麼爸爸要拿皮帶打媽媽和他自己。他不懂,那是因為他還小,現在他長大了,知道傷害別人有什麼快感,跟毒品一樣,過程很快樂,但結果令人悲傷。
男人一步步地走進男孩爸媽所躺臥的浴室中,男孩搖著爸媽,要他們醒來。他不知道那孩子知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他會以為他們只是昏倒或睡著,因為孩子的天真總讓他們以為父母是永遠不會死的。
這是好的,男孩不知道真相,這樣可以死得更安穩點。再過不久,他就會到另一個地方和父母團聚。他知道,那個地方很美麗、充滿快樂,但他也知道,自己永遠到不了那裏;他會到另一個充滿悲傷及憤怒的世界。
他一步步走進浴室中,門把發出嘎嘎聲便打開了,男人的靴子踏上了一大灘血。這裡是他最後一站,他發過誓,這是最後一次了,接著他便會打電話自首,在警鈴出現在人行道上時,他會拿自己脖子上的領帶上吊自殺。他不想要再害更多人死,他發過誓,這是最後一次。
有個聲音低語著要男孩原諒他,不過他講得太小聲了,男孩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他朝男孩走進一步,假裝要打電話報警,一邊跪下來安慰男孩一切都會沒事的。前幾分鐘,他才在和他玩丟石頭遊戲,儘管男孩的父母警告他不能靠近陌生人,但孩子就是好奇,他們常常會做出危險又可愛天真的蠢事。
當他感到低落無助時,沒有人可以幫他。男人每天就這樣帶著沉重無比的罪惡感活著,假如他有天被逮到,死在監獄中會是最好的解脫方式。
他笑著。男孩不懂為什麼有人可以邊哭邊笑,他只希望爸媽趕快醒來,帶他去看那部卡通電影,他不知道自己永遠看不到了。
他發過誓,這是最後一次。
不過,他每次都會騙人。
事成以後,男人慢慢從浴缸邊坐了起來,嘴裡念念有詞著,他不是個有信仰的人,但他發現,在這種時刻,任何人都能從禱告中得到慰藉。儘管他覺得那樣挺可悲的,他還是做了。
他關掉手機,由於身上的衣服因為男孩的掙扎而濺滿血跡,男人打開自己的包包,換上一件新衣服,並簡單梳洗了會兒。這動作已經做習慣了。
抱歉。
他留下一句短短的話,離開屋子,走到灑滿刺眼陽光的人行道上,一個穿著運動衣的金髮女人經過,瞄了他一眼,接著自顧自地跑開了。男人的視線落在那女人的屁股上,身體有種特殊的感覺正在醞釀著,他的眼睛散發出一種奇特的神情。
這代表,他有可以發洩慾望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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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休息一下。雪莉仔細想了想,自己豈不是每天都在休息嗎?但她今天真的好想睡一覺,一覺到天亮,希望還能看的到「天亮。」她在床上輾轉難眠,就算起身到浴室洗了把臉以後,那種感覺仍揮之不去。好想爬回床上。
不行。今天不能再睡了。
雪莉早上八點才起來,她的姑姑已經走了,她一大早就得到外面工作,這意味著她可以晚點起床,除了假日以外。她的姑姑一向習慣早起,儘管雪莉九點才要上課,她還是會催她趕快滾下床。有時候,雪莉很討厭她這樣。不是因為一大早起來,而是因為要面對起床的疲累。她從小就常常感到疲倦,很想睡覺。那種感覺非常痛苦。
她的臉色有點蒼白,這跟她的健康無關,她的姑姑說,雪莉很小就有這樣的膚色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家族裡好像也只有她是這種顏色。她常覺得自己很像死人,因為她很瘦,而且常常想睡。有時她會想,自己上輩子是不是在棺材裡待了很久,才會變得跟死人骨頭一樣。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打量著散亂的黑色長髮,輕微的黑眼圈,矮小的身軀。在她這個年紀,許多女生都長得比她高,讓她顯得自己在班上是個小精靈。常常為此感到丟臉。
而她的綽號,真的就叫「小精靈。」
雪莉覺得自己的長相不怎麼樣,她不像平時見到的女學生,有一頭漂亮的秀髮,偉大的胸部和翹臀美腿。如果你看得仔細點,她看起來更像小男生。
她走回房間裡,移開衣櫃,從裡面拿出四個小盒子。那是她養的蜘蛛。小粉、綠指,花兒、孔雀。有些是毛蜘蛛,而她一向喜歡蜘蛛、密閉的空間,還有收集盒子。
她拿了些小昆蟲丟進盒子裡餵牠們,並把牠們放出來。一開始,牠們會躲在盒子裡一動也不動,接著毛茸茸的身軀會緩緩爬到外頭,在爬到牆上或是房間角落。她打開窗戶,因為牠們喜歡。她以前會怕蜘蛛跑走,所以會關著窗戶,甚至不讓牠們出盒子。現在,牠們只會待在房裡,做牠們想做的,有時只是爬到窗口,但不一會兒就會跑回來。
她注意到,當牠們在同一個地方待久了以後,就會習慣了。
姑姑曾說養蜘蛛實在太費力了,因為你要注意牠們的身體狀態,環境和食物。不過,那些在野外的蜘蛛不都活得好好的嗎?她心想,其實大部分的時間牠們都待在屋子的各個角落,很少把牠們關進牢籠裡。這些蜘蛛不一樣好好的嗎?
小粉是那隻最小的,牠的八隻腳前端都有淺粉色的痕跡,而牠是唯一一隻母蜘蛛,也是唯一從野外抓來的。當牠爬出籠子時,身體的浮動像在呼吸一樣。接著牠轉頭看看雪莉,然後跟其他蜘蛛一樣,沿著牆壁爬走了。
雪莉不像其他女孩那樣怕蟲子。她喜歡小動物,連絕大多數會被人趕出家門的動物她也一樣喜歡。因為她怕自己寂寞嗎?她不知道,這癖好就像某種本能,促使她接近牠們,但無形之間更遠離人群。這很矛盾,因為雪莉喜歡和同學打成一片,但每次都以失敗收場。
早餐時,她不禁笑了一下,牛奶差點從嘴巴噴出來。她想到自己的第一任男友,就是被蜘蛛給嚇跑的。當時她邀請他來家裡,卻忘記把肥拜(養不到一個星期的寵物蛛)關起來,結果肥拜一路上都在跟蹤他,時不時給他一點恐怖驚喜。但接著,她的心一沉,感覺有點難受,因為他說她是怪胎,養了一堆噁心的東西。那天她哭了一整晚,甚至不准海蓮姑姑進房間。
看到牠們,是她早上起床的動力來源之一,包括甜麥片和全脂牛奶在內。
通常,蜘蛛不會出現在客廳或是客房裡,牠們會躲在廚房或是樓上。雪莉還記得姑姑曾經到閣樓時的情景,那邊的屋頂有大片的蜘蛛網,幾乎得蹲著走才不會碰到。蛛網上被困住的小蟲子數都數不清,但一到中午或晚上,牠們就會消失。
現在,閣樓很乾淨,但她相信過不久以後那裡又會結滿蛛網。每個蜘蛛網都不一樣,比如空隙之間的大小,蛛網的紋路。
她看了看時鐘,已經八點半了,雪莉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盤,把它們丟進水槽,接著回頭到客廳去拿包包。她在門口突然停下來,看著綠指在天花板角落結的網,絕大部分的絲都已經從牆上脫落。綠指很不會織網,看起來醜醜的。
不過,牠很可愛,牠是整個毛蜘蛛寵物當中年紀最小的,讓牠水汪汪的眼睛看起來特別大。
雪莉走向大門,拿起掛在鉤子上的鑰匙放到包包裡,接著戴上耳機,選了幾條歌來聽,把門鎖上。海蓮姑姑今天會很晚回家,所以她把燈全關了,她一向有這種好習慣。接著,她步出門廊,往人行道的一端走去。這是她到新學校的第一天,而重新適應通常好不到哪去。
只要她不向同學說出她養蜘蛛的事,就不會怎樣,不會像上個學校一樣,更不會像她上個男朋友一樣。她是個很外向的二十歲女孩,但她不明白,為什麼沒人喜歡她;是因為穿著嗎?還是身材。除了白的跟骨頭一樣的皮膚,她跟其他女生並沒有什麼分別啊。
她很不習慣新的班級。這裡比上個學校寬敞、乾淨,而且她選的課人數都很少。看來,這裡並不可能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她心想,搞不好這裡的學生也是這麼想的,就像閣樓蛛網上的獵物,牠們可以聚在一起一段時間,接著就會被吃掉。然後什麼都沒了。
她旁邊坐的男孩名叫派瑞.安格魯。有著一張小臉,密密麻麻的雀斑長在臉頰兩側,帶了一副眼鏡,鏡片底下是一雙綠色眼睛。上課時,她一直打量他的紅色捲髮,感覺那副模樣跟書呆子一樣。她有幾次想偷笑,但都憋住了。
突然,雪莉感覺喉嚨有一股灼熱感,好像有東西卡在喉嚨,還感覺到一種腥味在舌頭上跳動。她想把那種感覺吞回身體裡,但它不讓她那麼做。
雪莉忽然抽蓄了一下,便快速地拿起手帕摀住嘴巴,開始咳嗽。其他學生被那聲音吸引了,紛紛看向那位新來的。她的咳嗽聲很怪,感覺要吐了。雪莉舉起手,衝到講台跟教授說了幾句話,接著便跑到走廊上,跑向最近的廁所。
她一手撐著水槽,一手用手帕接住自己嘴裡的東西。此時,那種剛睡醒的疲累感又回來了,她好想趴下去,閉著眼睛睡覺。雪莉看著手帕裡的東西,難受的哭著搖搖頭,看著血跡斑斑的手帕,知道自己身體又發作了。
這樣持續多久了?一天、一個禮拜、一個月?她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當時醫生開給她的藥,幫她做過手術。那藥吃起來非常苦,光是碰到一點,那感覺就散播到全身,以前,雪莉還把藥偷偷藏起來丟掉,騙姑姑說她已經吃了。結果她的狀況越來越差,只好繼續埋頭吃著藥。
雪莉打開水龍頭,搓著不斷流出血水的手帕,直到上面只留下一大塊深紅色血跡時,才把它擠乾收好。接著,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用水把嘴唇邊的血洗乾淨,又漱了漱口,但怎樣都無法把那股血腥味沖掉。
現在,她大概一個禮拜會發作兩次,最多三次。她還記得以前更糟糕,她主動停藥的那段時間,每天都會發作一次,甚至兩次以上。那段時間,她整天都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跟蜘蛛玩,聽音樂或是畫畫,日子很悶。就算偷跑出去,也只能病厭厭的慢慢走,每四五步就會頭暈一次。想到這個,她還寧願乖乖吃藥,免得再也起不了床。
下課鈴響了,雪莉抬起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感覺比平常更瘦弱,更像一具屍體。她走出廁所外頭,冷不防的撞上一個人。雪莉還來不及說出任何一句話,那男孩就跑掉了,好像很著急。他轉過走廊盡頭,接著消失在雪莉的視線裡。
她一天有兩節空堂,但對雪莉來說,不管有沒有上課都一樣,只要一聽到教授們在台上講那些公式,幾乎讓她差點想再去廁所吐一次。她在筆記本上畫圖,寫歌詞,時不時偷戴耳機聽音樂,實際上根本沒必要偷偷做這些事,因為其他人根本不在乎。
她喜歡做一些可以安靜獨處的事情,而空堂的時間對她來說就跟天堂一樣。這代表可以在學校裡亂竄,到處逛逛,觀察其他班級的同學在聊些什麼,偶爾聽在頂樓音樂教室裡傳來的吉他聲。有時候,她會在走廊上遇到其他學生或是教授,他們經過時,不會向你打招呼或是點頭,甚至連看都不看你一眼,彷彿就像被泡泡隔在裡面一樣,所有人都把其他人當成空氣。她最懂這種感覺了。
雪莉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她發現自己迷路了,找不到原本的教室。而空蕩蕩的走廊上只有她一個人,也找不到其他人問路。
有個腳步聲在隔壁間的教室走來走去。她想那應該不是在上課的學生,因為腳步聲只有一個,而且沒有人在講話。
她往前走,走過兩個彎,最後看到盡頭有一間小教室,裡面擺滿了各種樂器和畫布。這裡應該報廢了,她想。因為這邊的樂器不是壞了就是佈滿灰塵,畫布也被撕爛了。大概是充當倉庫用的。
她聽到清喉嚨的聲音,立刻轉過頭去看。那不是這學校的教授之一,反而比較像個學生。接著,她忽然想到自己在空蕩蕩的走廊上,他是在跟蹤她嗎?
他整齊的金髮下有一雙藍眼,他看著她,眼神突然變得很溫柔,接著皺起眉頭。他比她高了十、二十公分左右。
「妳不應該來這裡的。」他說。雪莉注意到他背後的吉他,並想起之前撞到她的那個人也背了一把同樣的吉他。
「抱歉,我……我迷路了。」她勉強擠出一句話。
那個男生上下打量著她,說道:「妳是新來的?」
雪莉點點頭。這男生穿得一身黑,短袖衣露出肌肉。雪莉起初覺得他有點可愛;詭異的可愛。但後來才發覺自己闖禍了。
「頂樓的這個部分是禁區,」他的口氣稍微放鬆了,手指著走廊上幾間漆黑的教室。「妳下一堂課是在哪一樓。」
「二樓。」雪莉不假思索的回答,其實她根本忘記自己下一節課是什麼了,是生物學嗎?
「妳該慶幸現在是空堂。」他瞄了她一眼,她只好乖乖跟著他走。一路上,雪莉都在後面,她有時會四處張望,有時則是盯著他看。不過那男生一路上都沒有轉頭或是看別的地方,只是默默走著。
接著,又是一陣猛咳。
雪莉嚇壞了,又抽出手帕摀著嘴巴,接著彎腰開始咳,一直等到那種哽吟的感覺過去以後才把手帕稍微拿開一點,好看自己吐了多少血。但只看的到舊的血漬,她沒有發作,只是普通的咳嗽而已。她抬起頭,看到他在盯著她看,露出一種關切的眼神,但同時也充滿困惑,主要是因為她咳嗽的聲音很怪。
她撇開頭,不想讓他看見手帕的血漬,接著把它推回口袋裡。
「需要我去找人幫忙嗎?」他說道。雪莉心想,他大概已經注意到那塊手帕了。
「不用了,」她回答。「我很好。」
他盯著她看,有點不確定,但最後聳聳肩,指著前方第一個十字彎道說:「那邊一直下去就到了。」
她很想說實話,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一樓上課。但最後她改口了,說了一句不經大腦的話。
「你是在哪一樓上課的?」
「四樓。」他冷冷地說,接著轉身準備離開。「如果下次再迷路,妳最好祈禱有人可以像我這樣照顧妳。」
她會的,不過她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再上樓一次,在別的學生面前出糗。她招手告別他,連一句謝謝也沒說,她發覺到自己的失態,但那男生已經走掉了。
對雪莉來說,這不算最壞的一天,是最累的,要不是派瑞經過,她搞不好會永遠迷失在二樓。她今天發作了一次,天知道下次發作是什麼時候,搞不好就是明天早上,在她最累的那個時候。不過,她盡量不讓自己那麼想,她不想記得那種痛苦的感覺,她希望醫生能開給她那種能忘掉痛苦的藥,這樣她就不必再學校提心吊膽的。
回家後,她驚訝的發現海蓮姑姑也在。
「今天在學校怎麼樣?」海蓮姑姑在廚房的流理臺前切洋蔥,背對著她,連頭也沒回,因為她已經開始被燻得流眼淚了。
花兒趴在電視機上,看著掛在對面沙發上的一張畫像,至少雪莉覺得牠是在看它,因為牠老是這麼做。花兒這名字是因為牠背上長毛的顏色看起來像花而取的,但她老是覺得應該換個名字,因為花兒聽起來太像女孩子了,而牠卻是最兇的一隻。
「還好,」雪莉簡單的回答,便坐到餐桌旁,打開一小包摺疊起來的藍色紙條。裡面是一小堆灰藍色的粉末,她張開嘴,仰頭把它倒進嘴裡。一種噁心的苦澀感瞬間讓她整張臉皺再一起。她喝了好幾口水,想去除那種味道。「我迷路了。」
海蓮聽到後,笑了一聲,接著打開水龍頭洗自己的眼睛,一邊流淚。
「我還記得妳以前迷路時的樣子。」海蓮關掉水龍頭,擦了擦臉,將瓦斯爐的旋扭轉開。
「我的方向感不太好。」她正在想要不要跟姑姑提起那個男生的事情,但會還是閉嘴了。她拉開背包帶,將它丟向沙發。她可以晚點再去洗澡。
「我想我們家族的人都是如此。」海蓮喃喃的說。
家族,姑姑常提到這個字眼。但不懂為什麼。是因為爸媽在她出生後就去世的原因嗎?還是希望她有歸屬感。
「妳今天為什麼那麼早回家啊,不是要開店嗎?」
海蓮正要回答時,她轉過頭,卻開始皺眉頭,臉上的皺紋變多了。
「妳又發作了?」海蓮溫柔的說。
雪莉感到困惑,她怎麼會知道,就算海蓮姑姑再怎麼精明,也不可能知道她在學校發生的事?後來她低頭看看褲子,那條手帕並沒有露出來。她搖頭,不打算老實說,她不想讓姑姑擔心。
「妳確定?妳的氣色看起來不太好。」
「媽,我沒事,真的。」
海蓮沒有吭聲,但仍一副關切的表情看著她。
雪莉看了幾分鐘電視之後開始感到無聊,接著便回樓上的房間去畫畫。她擁有一間工作室,那裏擺滿畫布和一個畫架,還有一張書桌,桌面及抽屜擺滿了各種工具。她花了三個月才打理好那個房間,現在,只要她沒事做就會到那裏。
她看見小粉和孔雀在畫架上亂爬,上面結滿了網和灰塵。她已經很久沒使用那個畫架了,她覺得自己永遠沒辦法想出任何東西畫了。她常常看著自己以前的作品,多半是未完成的,有些背景只有架構,有些人只有骨架和手臂,幾乎都是畫到一半放棄的。
她拉上窗簾並趴在桌上,打算好好休息一會兒,直到晚餐時間之前都不想在起來,她多麼希望可以待在這裡直到永遠,多麼希望那淺藏在她體內的惡魔可以消失。
小粉和孔雀從畫架上爬下,眼看夕陽西下,牠們也準備到閣樓去享用今天的收穫。牠們爬過窗外,沿著屋簷往上爬,再鑽進木板之間的細縫裡。閣樓內的蜘蛛網被一道一道細小的小麥色光線照住,有如抽象畫一般。小粉停在閣樓最右邊的角落裡,圓滾滾的眼睛看著蛛網上的獵物掙扎、抽動,然後靜止。無意間,破舊的閣樓裡,牠們幫雪莉完成了第一幅畫。可惜再過不久以後,海蓮又會上來清理。
她跑回樓下,身體仍全身痠痛。樓梯被她踩的嘎嘎作響,扶手充滿歲月磨損的痕跡。雪莉很好奇這棟房子有多久了,會比海蓮姑姑老嗎,還是一樣老?她還記得自己是被姑姑收養的,她不記得爸媽發生什麼事,只知道,她一出生沒多久就被送到這棟老房子的大門前,至少姑姑是這麼跟她說的。有時候,她很好奇自己的家庭背景,她問了姑姑好幾次,但她只說自己的爸媽出了一場意外,死了,接下來就沒了,而她也沒多問。她很想知道自己長得像誰,爸爸還是媽媽,她有兄弟姊妹嗎?不過,這些問題現在看起來離她好遙遠,就像這棟房子的歷史一樣遙遠。到最後沒有人提起,就忘光了。
晚餐是馬鈴薯泥和燉雞肉。海蓮跟往常一樣要雪莉先禱告,雪莉很想問她,明明不是有信仰的人,為什麼還要禱告?賜給他們食物的又不是天上的人。儘管如此,她沒有問,因為這種問題太失禮了,她不希望老人家不高興,所以只好乖乖跟著禱告。
兩人沒有聊什麼,只是低頭吃著盤子上的食物。雪莉沒心情吃東西,她覺得胸口好悶,每當食物進到嘴巴時,她總會想像自己突然發作,吐在餐桌上,那副景象令她每吃一口都是一場折磨。另一方面,她在想那個男生,她有股衝動想去四樓找他,但是要說什麼呢?
哈囉,我又迷路了;還是。謝謝你上次幫我。她有好幾次差點開口提到那男生,但還是忍住了。
這個晚上,她沒把蜘蛛關起來,而且房裡那扇凸窗的小縫還沒闔上就睡了。她夢見蜘蛛在她全身上下亂爬,用絲把她包起來丟到閣樓的蛛網上,然後一口接一口咬她。甚至可以感覺到毒液竄進血液裡,使她全身發麻。那些房間的細小碎步聲此時突然變得好大,聽起來就像蜘蛛在她旁邊一樣。然而,雪莉知道那是自己想出來的,因為牠們從不會無緣無故傷害人。但她還是會睜開眼睛檢查好幾次。
如果,牠們真的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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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德還沒睡著,他睡不著,他總是覺得好像有人在門外盯著他似的,他安慰自己,那只是他想像出來的。這房子只剩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上一個人已經被他親自送走了,而且他知道那個人永遠回不來了。有幾次他驚醒時,他好想去找那個人,把他從土裡挖出來咒罵一頓,說他幹了些什麼壞事,用最惡毒的字眼詛咒他。但是他沒那麼做,那個人已經死了,跟他母親一樣。不管怎麼做,他都沒辦法阻止自己脫離惡夢世界。
現在這裡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那雙眼睛也孤零零的,帶著他進入沉醉恍惚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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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人站在窗戶外面,好像在打量裡面的學生,但他知道她在看誰。他昨天見過她一次。「新來的」他這麼叫她。女孩停在那邊,遠遠的盯著他看,正常來說,凱薩應該要覺得很詭異的,但看到她就不這麼覺得了。他抬起頭,假裝看著後面。接著低頭在紙條上寫了幾個字,丟到後面的窗戶外頭,想看看那女孩會不會發現。
她撿起紙條,嘴裡喃喃念著,然後點點頭,便從走廊上消失了。
他連續上了三堂音樂課,上一節則是坐在窗外旁聽,看著老師怎麼教複雜一點的拍子。凱薩喜歡音樂,他從小就在彈吉他,對他來說,那些歲月好像很遠,但當他閉上眼睛開始回想,那些事情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他偷偷溜出教室,把吉他也一起帶了出來,想尋找她的蹤影。校園的路很寬,好像當初設計這座學校的人以為會有很多人,諷刺的是正好相反。他沿著走廊走,上樓、右轉,他看到她了。她穿得跟昨天一樣,紅白帽T和黑色窄褲;應該說,打從他看到她的那一天,她都穿得一身黑,搭上戰鬥靴,打扮很男性化。
有位教授剛好經過,凱薩跟他打了招呼。接著他朝著她走去。
「妳在跟蹤我嗎?」他劈頭就問。女孩聽了直皺眉頭。
「什麼?」
「讓我猜猜看,妳迷路了,對嗎?」凱薩接著問,露出狡猾的微笑。
她聳聳肩,視線飄忽不定。「我不知道該去哪裡。」
「而……你是唯一跟我說超過兩句話的人。」她看起來很像營養不良的女孩,比較正常的那種。所以,妳想找我幹嘛?我吸引到妳了嗎?
「妳沒有別的事做嗎?去中庭睡個覺,或是吃個東西,試著別當跟蹤狂。」
「我沒有跟蹤你。」她對他翻了個白眼。
他打量著她,反正他這節課也不用待在教室裡,波斯先生會諒解他的。再說,他的確需要走一走,陪一個女孩聊天應該沒什麼壞處;尤其是他等了彷彿一輩子的女孩。
「走吧。」他看著走廊前後。「我陪妳去中庭逛逛。」在她注意到以前,他已經拉著她的手走掉了。
「對了,我叫雪莉。」凱薩有點驚訝,在這裡,居然還會想要向別人介紹自己。這邊的人根本不常來往,除了幾個比較常上課的教授以外,同學的臉孔幾乎每一堂課都不一樣。不過就算她不介紹自己,凱薩也已經知道她叫什麼了。
「凱薩。」他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說了自己的名字。他注意到雪莉笑了,雖然只是淡淡的笑,但他感覺那個笑容帶著不一樣的氣氛,彷彿她鬆了口氣,只是自然而然的,看著他。笑。因為那笑容是屬於他的。
他注意到,她微彎向一旁的笑容變得越來越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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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屋走道旁,雪莉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孤獨之中,而中午和那男生碰面的一段時間像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她覺得很妙,她不認識凱薩,而他也不認識她。但是雪莉心裡很清楚,感覺兩人是如此的親密,而在他旁邊時,就算不說話,也給了她安全感。
她覺得臉頰好燙,好像漲紅了。那種感覺從中午就跟著她到現在。
小屋步道是附近小孩取的綽號,因為那棟屋子既破舊又低矮,有點像由木頭搭建而成的山洞,如果你看遠點的話,會覺得像是座隆起的小坡道。
她是刻意繞遠路走的,因為凱薩跟她提起過這個地方,他小時候常常來小屋裡,自己一個人彈吉他,唱情歌。至少,她希望他會這麼對她。她只想來這裡看看,看看他以前回憶中的地方。
接著,她經過兩條街區,在一個十字路口處左轉,回到她原本回家的路上。此刻,她不想胡思亂想,但卻又無法控制。她無法想像,自己能在新的學校找到一個這麼特別的人,一個肯和她說話的人。不過,她開始感到很害怕。想起以前她對別人敞開心房的時候,她得到什麼?
答案是:什麼都沒有。沒錯,什麼都沒有,因為她就像空氣,對吧?她認為其他人這麼想。她的前男友,把她當成怪胎。然後是其他人,傳言就這麼散開。她怕凱薩會怎麼對她,當他知道她養蜘蛛當寵物,還放牠們在屋裡爬來爬去的時候,他會覺得她很怪嗎?她越想越害怕。一旁建築物的陰影開始壟罩她。
轉過一個街角時,她瞥見到房子的屋簷。忽然放慢腳步,猶豫了一會兒,她看著那棟房子左上角的凸窗,裡面的燈泡是關著的,窗簾也沒拉上,隱約可以看到那個空房間裡頭。
那棟房子現在看起來好陌生。她想像自己站在這裡,看著那個男生和當時的自己接吻。如果可以,她好想衝上去把自己拉開,再把花兒丟在他身上,將他鎖在房間裡。
雪莉站在原地。「凱薩,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她無法不想到他,因為他在中庭裡牽她的手,坐在故障的水池旁邊,他幽默、善於傾聽、而且很好心,那股魅力使她幾乎忘了曾經發生的事。她希望自己的猜測是假的,她希望凱薩沒有對她那麼好,那感覺好不真實。她希望凱薩當時會告訴她:「我對妳沒興趣。」這樣她搞不好可以安心一點,她寧願聽到真話,也不想讓自己在失望一次。
結果,凱薩,你說了什麼?
「明天見。」雪莉閉上眼睛,喘了一口氣,她記得,他那時候輕輕掐了一下她的手腕說了這句話。明天見,她好想現在就見到他。這樣就能說出所有感受,證明那種聯繫是真的。她是真的喜歡凱薩,想到這點,雪莉就覺得有點尷尬,畢竟他只是陪她渡過一個沉悶的空堂時間,結果她竟因為如此而為他瘋狂?
「妳還好嗎?」她嚇了一跳,連忙轉身。一個帶著眼鏡的綠眼紅捲髮男正看著她,手中還提著相機。
「嘿,派瑞。」雪莉吐了口氣,聲音還有點顫抖。
「妳看起來很糟耶。」他挑起一邊眉毛,那樣子有點滑稽。
「我只是在想學校的事情。」雪莉隨口答道。
「是霍斯登的報告嗎?那倒不用擔心,我知道他人有點可怕,但他出的題目通常不會太難。」派瑞推了推眼鏡。
雪莉沒有回答他,她的眼睛在看別的地方,思考該怎麼說。
「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可以跟妳……」說到一半,雪莉打斷他了。
「呃……我已經跟另一個人一組了。」這句話不知怎麼的從她嘴裡脫出。
派瑞騷了騷後腦,他的表情沒有任何一絲尷尬,而且,他似乎老早就知道她會說什麼了。「那好吧。」派瑞回頭走了,他穿過馬路,消失在圍籬後方,還不忘跟她揮揮手。
一組。他提醒了她報告的事,她差點就忘了。霍斯登要他們在後天分好組,準備報告。可是,她忘了,因為有個男生一直佔據她的思緒。雪莉緊張起來,也許她應該考慮跟派瑞一組的。但他走掉了。或許她能回去找他,討論報告的事情。不過,她想回家,這件事可以明天再說。於是,她往那棟屋子走去。一踏上門廊,有個聲音響徹雲霄。
她拉開門,衝了進去。看到一團陰影突然跳起來,竄到一個女人的肩膀上,而那團黑影剛剛站的那個地方有一堆碎玻璃。雪莉花了點時間才知道那個女人和那隻貓是誰。安娜女士,波特。隔壁鄰居。
安娜似乎沒看見她,她忙著和海蓮清掃那堆碎玻璃,兩人嘴裡喋喋不休的抱怨著。雪莉趁這段空檔跑上樓,進了房間以後,她拉上窗簾,把包包丟上椅子,換上一件深灰色背心和卡其色的燈籠褲,跪倒在床上。愣愣地看著天花板,整理思緒。她希望可以一直像這樣子,回家後就盯著天花板想事情。報告的事突然被她忘的一乾二淨。
她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從他身上拿開,因為今天到目前為止,有好多以前的事情出現在她腦中,特別是壞的那種。
對了,還有蜘蛛。她起身把窗戶整個打開,然後一腳踏著窗台,一腳踏上屋簷,看牠們是不是還在外面。她知道,她知道。牠們根本就不需要被照顧,不過現在,她需要一個肯陪她的同伴,還是可怕的那種。
沒有。
雪莉關上窗戶,跑到隔壁的空房間看,一樣沒有。然後,她又跑去自己的工作室看,那個畫架上佈滿蛛網,但沒有任何一隻蜘蛛。她回頭注意走廊上的角落和天花板,有時候牠們會到處亂爬,而不是只出現在特定地點。
她跑上閣樓,將梯繩一拉,上頭的門板便發出嘎嘎聲,一個梯子從上面滑下來,落到雪莉腳前,差點壓到她。閣樓沒有窗戶,而且很狹窄,寬度頂多只能容納兩個人。上頭的光線昏暗,那盞小燈泡被埋在蜘蛛網之中,只能看到一個發亮的隆起物。
還是沒有。
突然,她感覺耳多刺刺的,有東西落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臉旁邊。
她伸手,但動作非常緩慢,深怕驚嚇到那個東西。她把手停在離肩膀只有一、二公分的距離便停住了。那個東西好像遲疑了一會兒才發覺是主人的手,開始移動八隻腳爬到那隻手上。小粉。雪莉看著牠腳上細毛的顏色。
「哈囉!親愛的。」
起初牠沒有動作,猶豫了一下後,牠爬下她的手,從書桌邊緣的牆壁往上爬。雪莉不明白現在的自己在幹些什麼。她以前上過生物課,還看過書,他們說,人怕蜘蛛,但蜘蛛更怕人。他們說,蜘蛛不會主動傷害你,但不代表他們就很友善,你可能把他們當小狗小貓一樣,但玩完之後,注意一下手上吧,或許你會發現兩個小洞。到那時候,你會希望自己養的不是巴西流浪蜘蛛。
小粉的毒並不致命,而且,她好像從沒看過牠咬過人。如果是孔雀、綠指、花兒的話,十隻手指加上十隻腳趾都還算不完呢。她還記得花兒第一次咬人是什麼時候,剛好就是她自己被咬到。那時候姑姑還緊張得要死。
她自己也是。但那並沒有讓她害怕牠們。
雪莉拿出盒子,並偷偷摸摸的蓋住小粉。其實她根本沒必要偷偷做的,因為小粉也不會有什麼反應。
有時她會問牠:「妳是什麼玩意兒啊?」
不,不是這樣。
她會問牠們:「你們是什麼玩意兒啊?」不過,她沒有再浪費力氣去想這些問題了。
盒子上面有個小機關,當小粉爬到盒子邊緣時,她推了下那個開關,讓盒子上的鐵籠蓋住。她之前已經在裡頭丟了幾隻死蒼蠅。小粉不會結網來捕捉獵物,所以她常常用最簡單的方式餵牠吃東西。
「好了,我要去找其他的了。」她放下飼養箱,從門口跑開。
到了樓下,海蓮已經把點心從冰箱擺出來了,安娜在一旁幫她,而波特則在窗戶邊緣徘迴。當牠看到雪莉跑下樓時,忽然從窗戶上跳下來,跳到沙發上躺著。雪莉知道那動作代表什麼,她會去摸牠的肚子,接著牠的爪子會迅速的抽出來。
這次不會了。雪莉暗暗想著,不理會波特。
海蓮從不在意波特把家具弄壞或刮壞窗戶。雪莉認為,大概是因為姑姑以前養貓所以習慣了吧。海蓮在雪莉小時候養過一隻老波斯貓,牠不像波特一樣凶狠,反而是呆坐在餐桌上,傻楞楞的看著別人,連牠喪禮上的遺照都感覺得出來那種詭異感。但姑姑卻喜歡牠,這是令她最不懂的一件事情了。
「媽,你有看見我的蜘蛛嗎?」她問。
「我沒看到耶,你上去閣樓找過了嗎?」海蓮拿出最後一個布丁,關上冰箱。
她搖搖頭。「我只看到小粉。」
「去車庫那邊找找吧。」
「謝啦,媽!」
她快步穿越廚房,朝大門走去,而波特突然停止在沙發上打滾,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盯著她。接著,她感覺口袋發出震動和音樂聲,她摸了摸口袋,拿出手機。在螢幕上,出現了那個她想忘掉的人的名字。
凱薩打來的。
──雪莉?
嘿,怎麼了?
她覺得有點緊張,這是第一次有男生打電話給她過。不過說起來,凱薩也是頭一個跟她交換電話號碼的人。姑姑還在廚房裡,她趕緊跑到門外,以免她聽到。
──妳的相冊忘在我這裡了。
相冊?對了,她忘記那回事了。
──要我幫妳拿過去嗎?
我明天再去拿。
她不敢想像如果姑姑看到她跟別的男孩子在一起時會怎麼樣,不過,一定不會比看到她養蜘蛛好。
對了,不要打開。
──怎麼了?
別偷看裡面。
她聽到凱薩的嗤笑。
──來不及了。
老天,你這渾蛋!
──沒那麼遭,對吧?
很糟!
雪莉的臉紅得發燙。
你整本都看過了?
──我還在看第二十頁。
她聽到翻書的聲音。
別再翻了。
──怎麼了?呃......妳臉上那個紫色的是什麼?
把書蓋上,凱薩,我警告你!
──那是妳男朋友嗎?他好胖喔……
真不敢相信,他居然這麼做。
我現在就過去拿書──別翻了!
又是一聲刮擦聲。
他沒有回答,手機另一頭傳來靜電的雜訊。接著是刮擦聲,到最後,她聽到書本闔上的聲音。
她算了一下,大概猜到他看到哪一頁了。此時雪莉停在原地,看著車庫那一頭。
凱薩,你看到哪一頁了?
她想多確認一下,聲音顫抖著。
凱薩?
──喂?我還在。
別玩了,白癡!你看到哪一頁了。
現在,她希望永遠都別把相冊帶到學校裡去。
──妳十五歲那頁。
那陣刮擦聲突然停了。傳來的是一聲書本闔上的聲響。
──妳還好嗎?
她沒吭聲。
──嘿,只是開個玩笑,我沒有翻妳的相冊。我剛只是在看小說而已。
那你怎麼會知道──
她又聽見凱薩笑了幾聲。
──那幾頁標註在封面上。好了,妳想約在哪裡碰面?我記得這附近有家餐廳……
百酪餐館。雪莉在門口顯得進退兩難。大部分原因是凱薩邀請她的關係,她不知道,兩人單獨在這地方會出什麼事,也許她應該等到了學校再去見他,這樣就不會讓他們顯得引人注目──至少她這麼認為。
大門的部分漆上木頭色的紋路,兩旁各有一扇玻璃窗,裡面的百葉窗是拉開的。這棟白磚式的尖頂屋比較像是度假小屋──或是……約會地點。雪莉搖了搖腦袋,下意識的撥了撥頭髮。她發現自己還穿著剛剛那套衣服,才發現自己打扮得太邋遢了。她突然想到:我什麼時候在乎打扮過了?
餐廳大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年紀與她相彷的男孩走了出來,她見過那蒼白削瘦的臉龐──跟凱薩古銅色的肌膚呈對比、與她一樣濃密的黑髮──短了許多;還有無時無刻擺著一副若有所思的雙眼。她的第一節課就坐在他旁邊,他總是盯著手邊的小說看,很少抬頭。
男孩經過時瞄了她一眼,猶如芒刺在雪莉的後腦。
接著,另一個穿著圍裙的熟男從裡頭跟出來,往雪莉的方向走去,她不用幾秒就能知道那是誰,只不過,那樣子讓他看起來有點有趣。凱薩將金色的短髮全部集中在一起,在頭頂上綁了個小辮子。她忍不住笑意。
「看到我很開心?太好了。」凱薩拖掉身上的圍裙,收進袋子裡。雪莉很難相信凱薩工作的地方竟然不會讓他滿身異味,甚至還飄出淡淡的古龍水香氣。
「我怎麼從沒看過你在這邊工作?」雪莉好奇的問,這已經是她能想出最好回話的方法了。
「臨時兼差罷了,我以前的……呃……朋友在這邊工作。」他結巴的回答。便將頭上的小辮子解開,那搓金髮瞬間脹了開來,他稍微壓了下頭頂,試著讓它看起來正常點。
雪莉點點頭,事實上,這根本不是她在乎的問題。現在,兩人的見面情況一點都不像是為了那本相冊,反而比較像是一個緊張的邋遢女正等著跟金髮男來一場約會。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背心,凱薩就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樣。
「不用擔心身上穿了什麼。」他的口氣不再像剛才那麼溫柔,比較像是當初他在頂樓的冷言冷語。
然後他露齒微笑說道:「進來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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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德畏縮在床尾,整個人時不時就攤在棉被上,翻來覆去,他打著哈欠,腦袋昏沉,但卻睡不著覺。他看著百葉窗,竹片是朝上打開的,一條條澄黃色的天空就在外面。以前這地方非常吵,樓下總是傳來腳步的嘎吱聲,電視機的靜電雜訊,還有冰箱門不斷打開的聲音,他知道這些聲音的來源是從哪來的,所以他從來不敢下去叫那些聲音安靜。他拍拍胸口,想把那種沉悶的感覺揮散掉。他起床,做了些運動,一些單調乏味的日常工作:整理、運動、吃跟睡,然後他會打給威爾頓,跟他說今天發生了什麼事。通常,如果一個人總是在一個地方做同樣的事情,那種感覺會讓佛德覺得自己發瘋了,像階下囚一樣。
窗外的風呼嘯而過,後院的樹林就像殘破不堪的屋頂一樣罩著草坪,抵擋不了夕陽的穿透。就在那時候,他彷彿看到一個女孩站在門廊對著他微笑。那女孩的長髮也像落日一樣美,她很純潔,散發出不同的氣質。
「別再想了,佛德,這麼做對你沒好處。」他伸出兩根手指按著眉毛上方,用力的揉著。他轉身面對鏡子,滿身汗的自己看起來就跟感覺上一樣遭。
他的視線變得模糊,但接著又回復正常。他的睡眠已經縮短了好幾個鐘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好好睡過一晚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一朵雲從陽光下方掠過,整個房間便暗了下來。
只要稍微失神,他就能感覺到艾瑪的溫熱手臂,還能目睹在巴士上的每個細節,彷彿她在他面前已經死過幾百次了。他的指尖發癢,佛德懷疑可能是那場車禍造成的後遺症,儘管醫生說沒什麼大礙,但他的右手還是會常常抽蓄,做出反射動作。
佛德正在猜想,如果他的母親還活著,她會對他說些什麼。他從沒見過媽媽一面,只能從照片上看著她和父親的合影,從裡面看來,她有一頭瀑布般的金髮且相當瘦弱,但精神很好,照片上則看不出來她穿什麼顏色的長裙。
丹莫.羅斯常說,他的媽媽很好,是他見過最有魅力、溫柔的女人。他相信父親沒有背叛過她,儘管丹莫的暴力總是帶來傷痕,他仍抱著一絲對父親的好印象。不過,那也是他相信父親的唯一一個優點而已。
直到那一天,他再也不相信他了。
佛德分了三個塑膠袋才把屍塊裝好,他不曉得為什麼手指不會發抖,為什麼身體不會累,當他在後院附近的小空地挖掘時,他沒抬起頭,也沒喘氣,從第一鏟開始就沒停過。他身上沾滿血跡,手上的鏟子不一會兒就會滑掉,但他還是繼續挖,直到挖過底層厚實的泥土,一個滿意的深度為止。接著他把所有丹莫的衣服埋掉,連同照片……除了他母親在的那一張。十六年來,兩人從沒提過附近的鄰居或親戚,連工作也是獨自做的,所以他知道過了今晚以後,不管是過去還是明天、十年以後,都不會有人在乎這位土裡的人;誰知道呢?也許他們會抓到他,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是可以藏好自己。
他感謝附近的樹林長的很密,擋住了光線,這樣他才能專心工作。在屍體被土堆掩埋後,佛德把剩下的土堆蓋上草堆中的血跡,將鏟子丟到地下室裡頭。然後跑去浴室洗了身體,將身上原本的衣服也給藏了起來。
他不知道母親會說些什麼。老天,他想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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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妳要我背妳的話……可以說出來沒關係。」當凱薩扶著雪莉從福特野馬上下車時,又是一陣猛咳。她整個人癱倒在椅子上,眼睛周圍因為哭過而變得紅腫。
「我沒事。」她扣住車門,使盡全力想把自己拉起來,但雙手又立刻軟了下去。他趁她還沒摔出車外時扶住她的身側。接著一手抱住她的臂膀、一手抱著膝蓋彎將她抬起。這動作看起來豪不費力。雪莉心裡產生某種矛盾感,她希望可以一直躺在他溫暖的臂彎裡、另一方面,她不希望在自己喝醉後被另一個認識不久的男孩抱著。不過她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能祈禱凱薩不要對她做……那種事。
凱薩轉身把門推開,屋子裡立刻散發出一種葡萄香味,直衝進兩人的鼻息裡。蠟燭香,他看了一眼走道兩旁點著的乳白色蠟燭,在幽暗之中像兩個鬼影般漂浮。
他知道把雪莉帶回家不是最好的辦法,但是,他把她送回家之後,那要如何跟她的家人解釋?「嘿,抱歉,我讓妳的女兒喝醉了。」
真是明智之舉。
他吹熄蠟燭,訝異房子居然沒被燒個精光。
「下次去那種地方,我建議妳點麥芽奶昔,除非妳又想被陌生人抱回家。」凱薩狡猾的說。
當她睜開眼睛時,外頭的天色已經變暗許多,她開始想回去的時候要怎麼跟姑姑解釋:說她已經在另外一個男孩的家裡睡過了。
「我睡了多久?」她睏倦的問。手不自覺的把毯子拉到下巴的位置,她覺得自己像是剛坐完幾十次的雲霄飛車一樣。
「半個小時,」凱薩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打了個哈欠,清澈的藍眼睛看著窗外。「我看妳一直發抖,好像被嚇壞了。」
她確實是。平常,她都知道該怎麼跟男孩子說話,但今天舌頭卻打結了。雪莉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不說話,她想待在這直到身體不再那麼疲累為止。
「我去幫妳倒點水。」
雪莉沒吭聲,她看著凱薩起身往她身後走去。身上那件黑色帽T黏滿沙發的田塞物,灰灰白白的。
她坐起身子,仍緊抓著毯子,雪莉感覺自己的背心都被冷汗弄濕了,非常不舒服。然後她開始做一件唯一可以打發時間的事情:打量別人的房子。
玄關那兒,雪莉看見茶几上的兩根蠟燭大概只剩小拇指的長度了,而除了客廳和廚房以外,樓梯和走廊的燈都是關著的。這間屋子比她想像的還要小,好像只有凱薩一個人住似的。
凱薩拿了兩個馬克杯在她面前晃了晃,雪莉嚐了第一口,有股淡淡的蜂蜜甜味。她又喝了一小口,把杯子放到膝蓋上。她覺得沒必要對凱薩抱著這麼重的警戒心,從認識他到現在,他是她見過最友善,最健談的人了,而且有種讓雪莉立刻放鬆的幽默感。
「有人跟你一起住嗎?」她實在禁不起好奇心。
他點點頭,眼神注視著杯子裏頭的蜂蜜水。
「我媽。」他若有所思的回答。
「她不介意嗎?」
「介意什麼?」
她指了指凱薩在指著自己。「你帶一個喝醉的女生來家裡這件事。」
「我想,」他看著雪莉,又立刻撇開視線。「她連我進大學這件事都沒機會看到了。」
這句話讓雪莉打了個哆嗦,一陣寒意掠過她的背椎。而凱薩講出這句話時,也只是吐了口氣,喝了點水而已,那張輕鬆的表情也沒起任何變化。
閉上嘴。
這時,雪莉胸口發出一陣咯格響,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她體內鬆動了。那是某種警告,表示她變得越來越糟了。她拚命咳,想要把喉嚨弄痛的那東西咳出來,她痛恨咳嗽,痛恨這個爛身體,痛恨痛苦,儘管如此,她還是將身體向前傾用力咳,接著,一股燜悶的感覺湧到舌頭上,她把那東西吐在蜂蜜水裡。頓時,一股異味飄散出來,馬克杯在楓木地板上裂成碎片;那剛好就是她體內現在的感覺。
在她抬頭注意到凱薩之前,他已經坐到她身旁,溫柔的按摩她的背,一臉擔憂。他不知道該做什麼,所以在雪莉咳完之前,他必須待在她旁邊;他想待在她身邊。
雪莉的眼角濕潤,最後,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刺痛的感覺還遺留在她喉中,但她漸漸不覺得那麼痛了。她本能地靠向凱薩,趴在他胸膛上哭,讓他強壯的前臂摟著她的腰、讓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此刻,她無法抗拒那股吸引力,那種安全感……
一片寂靜,他們只是靜靜地等待這沉悶又痛苦的時間流過。還有……別種感覺。
「說吧,在這附近遇到最詭異的女生是誰。」
「崔西.瑞奇普。」凱薩閉上眼睛,低沉的說:「在七月唯一戴圍巾逛街的人。」
「你認識她嗎?」一片昏暗中,她在毯子裡摸索到凱薩的手──無法抗拒地十指交扣。
「她是個好人,長的滿正的,」他輕笑幾聲。「我差點就想跟她約會了,直到……」
「直到什麼?」
「發現她是同性戀。」
兩人的笑聲迴繞在空蕩蕩的客廳內,她倚在他令人陶醉的鎖骨和脖子之間,對於凱薩的愛撫,她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她不夠了解他,不過,她願意用這種方式來了解。
「那妳呢?」他調整一下姿勢,好讓手臂不再那麼麻。「你跟其他男生睡過嗎?」
她用力捏了他一把。
「喔,小力一點。」凱薩誇張地呻吟道。惹的雪莉跟著發笑。
「彼德.洛塔。」雪莉翻了個身,手擺在沉悶的胸口上。她已經不知道那股沉悶是來自哪裡的了──痛──凱薩?不管是什麼,她都無所謂了;屋外的光被遮蔽。凱薩看的到她臉上困惑的臉龐,直到她的身體不再發抖。凱薩扶著雪莉的頭,撥開她臉上散亂的劉海。
「我高年級時的男友。」
接著,她感到躊躇不前──把過去的事情再扳回檯面上,大喇喇地攤在兩人面前?她大可以說謊,說自己和另一個男生在某一個喝醉的夜晚搖下車窗,在引擎蓋上、在後座做愛,起碼那不會讓她想起那個人渣的事。不過,如果她希望凱薩信任她,那她也不是應該這麼做嗎?
然後,她一五一十的全部招出來,先是在高中迷惘的那時候、還有那場派對、當她和彼德在屋頂上親吻對方的時候、到兩人的關係變得支離破碎、當他背叛她、說她是怪胎,和另一個女生在廁所親熱、還有他的朋友強暴她時……
她很驚訝自己竟然沒哭,也沒有那種哭的衝動。
凱薩聽著,起初他沒什麼反應,只是將雪莉越抱越緊,彷彿永遠不想讓她離開似的。他內心有個開關打開了。
「妳可以信任我。」
她眨眨眼,聽凱薩沉穩不帶感情的回答。他們四目相交,雪莉感覺自己的臉越來越燙了,不知道凱薩在昏暗中是不是看的到她紅透的臉。他看著她的眼神,充滿某種古怪又迷人的吸引力;她說不上為什麼,好像兩人了解彼此非常久了。
接著呢,凱薩,你的下一步是什麼?雪莉撐起身體,盼望著某個化學作用能引導他。
他將唇靠上她的額頭,另一手壓著她的後頸。留下蜻蜓點水的吻。
「為什麼是我?」她哽吟的問到,但臉上不自覺的浮現笑容。「你有那麼多選擇,可是……我沒有吸引人的地方,但你選了我。」
凱薩笑了,他捧住她的臉,一雙清澈藍眼在黑暗中顯得明亮。
「我是認真的──我不漂亮、身材不好,而且年紀比你小。」
「我不在意這種年齡差距。」
雪莉聳聳肩;她在他身上聞到黃杉的味道。「我不吸引人。」她又說了一次。
他抓起一小搓雪莉的頭髮,纏繞在指頭上。
「妳穿黑色衣服的時候看起來很美,雪莉。」
當福特野馬的大燈停在雪莉家的前門時,他們不經意的對望一眼,在凱薩家中發生的事在兩人注視著對方時比平常還添了許多──熱情。她伸手去拿包包,撇開視線,看著門廊上一臉疲倦、擔憂的姑姑,想著等等要如何解釋。而海蓮對凱薩的招手致意不予理會,但他不在意。
就在雪莉轉身離開車子之後,凱薩也跟著下了車,目送她離開。
這時,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給他一個擁抱,臉緊緊的貼在他的胸膛上。
「謝謝。」
他給予一個微笑當作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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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早,海蓮照慣例拉她起床,今天是假日,不過雪莉覺得那股想睡著的沉重感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她很興奮,不清楚那是壞事還是好事。前兩天發生的事依然烙印在她腦海裡,至於她在半夜回家時姑姑的閒言閒語她也豪不在意。
「我要去鎮上一會兒,微波爐裡有墨西哥捲。」海蓮親了她的額頭,拍拍她的肩膀。
「早點回來,」她不忘微笑揮手。「掰啦,媽!」
此時,玄關那傳來一陣敲門聲。海蓮打開門,看到外面站了一個小夥子時,身體不禁瑟縮。雪莉在後頭看著姑姑的側臉,瞥見她詭異又困惑的表情。他們站在門口瞪著對方,不知道該說什麼。
「呃……雪莉在嗎?」那低沉充滿磁性的聲音雪莉不用猜就知道是誰了。
「嘿!佛德。」
她還記得前幾天看到這位臉色蒼白的男生從百酪餐館走出來。接著她看見姑姑用大拇指比了比後方,臉上的笑容取代原本困惑的表情。
佛德向她點頭道謝,順著她比的方向看向客廳,對雪莉露齒一笑。他笑起來時有酒窩,凸顯了他柔和的五官,那模樣就像;奇怪──她自己。
不過雪莉沒太在意這點。她只注意到姑姑匆忙地離去,似乎不想多看佛德一眼;連頭也不回的走了。
「抱歉,我是說……」雪莉從餐桌旁站起身子,這男孩跟她一樣高,相同的髮型和眼睛。「如果她說了什麼不禮貌的話。」
她該感到詭異嗎?是的,應該。應該說是某種奇妙的巧合,因為兩人竟如此相像。她打賭,也許姑姑只是在訝異他的長相。佛德大概也知道,只是兩人都不想說出來罷了。
他聳聳肩,回答道:「沒關係,有人突然出現的話我也會一樣。」
「抱歉,一大早把你拖來我家。」
「反正我沒事做。」
星期六的早餐報告前,雪莉坐在廚房;與佛德享用一盤鬆餅。佛德穿著印有紅白字樣的T恤、人字拖、黑色運動窄褲,而雪莉連衣服也沒換,身上還是昨天那套暗紅色帽T和鬚邊牛仔褲──同樣沒有服裝的品味。
「妳還習慣嗎?」佛德將手中的紙弄得沙沙作響。
「學校?如果你想知道統計學方面的事,儘管問我。」
「謝了,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他冷笑幾聲,撥開頭髮。
佛德挺像個女孩的,他的頭髮長至耳垂,還有細緻的五官、皮膚跟她一樣白;不至於到死人的那種白。假如他把頭髮留長點,他們就能當姊妹了。雪莉憋不住傻笑,在佛德注意到之前往嘴裡塞了塊鬆餅;來不及了。
他皺了皺眉:「妳今天心情滿好的。」
「不冒犯,但妳昨天在學校整個人燜到爆炸。」
凱薩那天沒來。
她聳肩,回答道:「吃壞肚子。」
當她把整塊鬆餅吞下後,佛德笑出聲來。
「是啊,看的出來。」
#2000年
「你在看誰?」沃里斯醫生站在門口,碧藍的眼睛隨著凱薩的視線望去,雙手插口袋。在他的宿舍──感化院的宿舍中,他的穿著看起來跟醫生完全不一樣,年紀大概只有三十多歲,比其他管理人更年輕。身上一件灰色t恤和皮夾克,下身則穿著牛仔褲,戴了一頂綠色棒球帽。凱薩認為,他可能不希望自己是以醫生的身分跟學生溝通。
他趴在窗台前──每個房間中只有一扇窗戶、一樣的窗簾、相同的樣式、它們永遠都是緊閉的。白色的房間有一張床和書桌,前幾個月因為表現良好,他贏得了一個小書櫃和一本<綠野仙蹤>。
沒等到凱薩回答,沃里斯就走近窗戶往外看。外頭降著大雨,視線灰濛濛的,他花了好一陣子才看到那個人的背影。
「雪莉.海伍德。」凱薩打開乾燥的唇舌,下巴抵在手臂上。
女孩拿著一把印有米黃色花紋的傘,跟另外幾個女生悄悄笑著;身上那件外套被淋濕了。
沃里斯揚起嘴角,挑起一邊眉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你認識她嗎?」凱薩抬頭看著他的老師。
「她姑姑來過這裡幾次,你還記得嗎?我想想……就是……呃。」
他打了指響,說道:「對了。上禮拜送包裹來的那個女士……你還記得收到什麼嗎?」
凱薩朝書桌的方向點了點頭,示意要他看上面的東西。那是個差不多只有五吋大的玩偶,長相非常詭異。白色的骷髏面具底下有張被縫起來的嘴,還有雙空洞的眼窩、而且沒有下半身,活像是被人肢解的垃圾。沃里斯瞥了一眼,伸手拿起那個玩偶。開口說:「我記起來了。」
「挺邪門的吧?」凱薩搖搖頭。
「真搞不懂她為什麼會送這玩意兒,我記得她以前送來的東西都滿正常的。」
沃里斯跟著搖頭,放下那個玩偶。「但是,看的出來你還不想丟掉它。」
他聳聳肩。「能有個破爛的朋友也不錯。」
突然,女孩轉過身,向她朋友道別。
「她是雪莉的姑姑。」沃里斯說,他看著凱薩看那女孩的眼神,不懷好意地繼續說:「你喜歡她嗎?要幫你安排行程嗎?」
他的表情依然沒變。「還在考慮。」
「鬧你的,小夥子。」
他搓了搓凱薩的頭,兩人自顧自地大笑起來。他喜歡沃里斯,他很和善也很會說服別人,知道該怎麼跟學生聊天打屁;不過可不是好惹的。
「好啦!等你看夠了風景記得去走走,今天他們停課一天,別老是待在這裡。」
凱薩點點頭;他在學校(許多人寧願這麼稱呼)的表現一直都很好,常幫忙許多事情,如果他母親知道這消息,可能會樂的發瘋。在沃里斯走出門外,將松木門闔上後,他從床底下拿出一本素描簿,畫下那個女孩的輪廓。
有時候在房間裏頭,他會覺得時間忽快忽慢。
「我沒告訴其他人。」
透過雙面鏡看著學生一向令人難過,沃里斯想著,至少他是唯一會感到難過的人,反觀其他人就沒這麼心酸了。隔著鏡子的另一端,凱薩坐在冰冷的磁磚地板,自言自語──夢話。他看起來像是睡著了,而不像前四個小時一樣在房間裡抓狂。
「我怎麼不知道這學校有這種地方?」沃里斯敲了敲塑膠板。
「已經很老舊了,幾年前就沒再用了。」一個頭髮稀疏的老人回答他,身上穿著格子襯衫和皮褲、皮鞋。他的聲音沉穩、帶著特殊的英國口音。
「他會一直這樣嗎?」老頭轉身問他,揚起一邊眉毛。「你是他的指導員吧?」
「什麼,我?喔……不是。他的指導員幾個禮拜前就車禍去世了,我們一直在幫他找導師。」
他點點頭,臉上的白鬍子看起來很久沒整理了;拿下頭上的圓頂紳士帽──原本是黑色的,現在退成灰色。
「我不太清楚他的狀況,只是……最近會聽到他在感化院的事情,覺得這案例有點特殊,所以去找他而已。」他低頭看著板子上的字。「夢遊、自言自語、破壞房間之類的,但從來沒傷過人。持續幾個禮拜了。」
「聽起來應該把他送到精神病院。」老頭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事實上,他的確有過精神病歷史。」
「那是他被送來的原因嗎?」老頭問。「老天,這孩子的母親在想什麼?」
「不是。」
他皺了皺眉,手掌貼在玻璃上,彎腰看著凱薩。
「我沒做錯。」他喘著氣,身上冒出冷汗。
「那是什麼?」
「他殺了一個名叫……等等,我看看……喔,有了。一個原本住在波士頓,叫彼德.洛塔的男孩。」沃里斯搖了搖頭。「凱薩在校的表現良好,對音樂方面有極大的興趣,很多人喜歡他。」
兩人沉默了好久,昏暗的房間內只剩下背後的錄影監視畫面發出靜電雜訊聲。
最後,由沃里斯打破了沉默,他想到一件事,接著抬起手面向他。
「抱歉,我是……沃里斯。」
老頭微笑,也伸出手和他握手。「威爾頓;請原諒我忘了說明自己的來意。」
「不用了,先生。院長跟我提過你,說是來想做個參訪。」沃里斯狐疑地打量他:「你是作家嗎?」
「我只是個說書人罷了。」威爾頓露出微笑。
#
「我不知道你被霸凌過。」雪莉摸著佛德的臉頰,視線被那些不起眼的小傷疤給吸引。他們窩在空房裡,只是這次是兩個男孩,加上一個女孩。她沒想到凱薩會在中午時突然出現,甚至想不到解釋的機會。
「只是幾個小問題罷了。」他聳聳肩。整個下午,他極力避開凱薩的視線,儘管他人看起來滿好的。只是,他不想當電燈泡,那可能也只是他再亂想。
「那裡不是人待的,對吧?」凱薩溫和的摟著雪莉的肩膀,但卻被翻了個白眼。那眼神像是在說:那晚發生的事根本沒什麼,你和我,現在只是朋友,瞭嗎?或者是:我們有客人!
你們不會只是朋友,佛德猜想。他鬆了口氣,試著把語氣調回原本正常的音調,聽起來比較沒那麼緊張。另一方面,他自己也知道要跟其他人相處,不光是為了要隱藏秘密,也為了讓自己暫時忘記那些──事情。
凱薩顯得很窘,對這位陌生的男孩提高了警覺,他一直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他似的。
「這是什麼東西?」佛德手上拿著一個木盒,表面光滑,沒有一點灰塵。接著他把上頭的勾鎖滑開,伸手抓了什麼東西,卻突然抽了回來,差點沒弄掉盒子。
「怎麼回事?」雪莉問。
「不知道,裡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咬了我。」佛德看著指尖,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中滲出血滴。「而且還咬得很大力。」雪莉拿出手帕幫他蓋住傷口,往盒內望了一眼,看見裡頭的東西。
什麼都沒有。凱薩盯著它瞧,為什麼他覺得這房間好像似曾相識,那盒子也是。他應該覺得熟悉嗎?他回過神,突然覺得一陣反胃。
「我媽常會藏一些奇怪的東西在家裡。」雪莉從佛德手中拿過盒子,看著裡頭咖啡色的光滑面,接著闔上蓋子鎖起來。有些東西甚至還會放在她房間裡,像是燭台或是壞掉的咕咕鐘。
「像個骨董收藏家似的。」佛德咕噥著。這話惹得雪莉發笑,她搖了搖頭。
如果你們知道我收藏什麼東西,會更吃驚,雪莉想著。她順手拉開百葉窗,透過縫隙看著外頭的人行道,有個穿著運動衣的金髮女人從一輛休旅車旁跑過,瞄了一眼對面的鄰居後後便撇開視線。那個男人在她經過時也不忘發揮男人本色,眼睛似乎不斷落在她的臀部。
她從沒見過那男人,也許是去葛列塔家作客的,他長相俊俏,一頭金髮中還多了一點黑髮,身上穿著白色短袖衫和戰鬥褲、黑色帆布鞋。臉上的鬍子好像許久沒整理了。
「我該走了。」佛德看了一眼時鐘,戴上原本藏在口袋裡的露指手套,從冰冷的硬床板上起身,拉起包包。他經過門口時敲了一下咕咕鐘的那隻鳥頭,轉身對雪莉說:「明天一樣時間嗎?」
「當然。」她從窗戶外移開視線,客氣的微笑。她希望凱薩別把她的第一個男性朋友給嚇跑了,尤其是在分組報告期間。當佛德離開房間後,她把注意力從窗外的陌生男人身上移開。
「等一下。」佛德從門縫中探頭。「妳會去舞會,對吧?」
「什麼舞會?」
「學生會創辦的舞會,他們每隔半年就跳一次舞。」
凱薩掐了她的大腿,佛德假裝沒看到,眼神還是落在她身上。任何懂肢體語言的人都會明白這是一種調情,雪莉瞄了一眼鏡子,然後說她會參加。佛德帶著微笑再次離開後,整個房間又陷入一片寧靜。
她沒注意到凱薩將自己推倒在床板上,她的頭倚著一條羊毛毯,整個人被凱薩罩住。他低下身子親吻雪莉,掌心不老實的在她身上遊走,他們擁抱對方,唇和唇之間發出斷斷續續的輕啄聲。那嘗起來有幾分驚喜和興奮、同時帶點刺激。和現在相比,她的初吻根本微不足道。雪莉慶幸這個房間的隔音效果很好。
接著,當他開始撩起她的衣服時,雪莉輕推開他的胸口,她嚇的把衣服拉下。
「有問題嗎?」凱薩的語氣彷彿在責備自己、怪自己太過衝動。他的臉和她十分貼近,雙手撐著床板,雪莉的腳被他的雙腿撐開。她喘著氣,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而感到緊張似的。
「恩,沒問題……只是──」她瞪大雙眼,雙頰發熱,當然有問題。「也許……我們不應該……你知道的。」
「上床嗎?」凱薩貼著她,盡量克制住自己別做出後悔的事,提醒自己別忘了當她向他吐露心聲時的表情、別忘了現在自己的身分。他覺得雪莉可能會誤會他,認為他跟其他男孩一樣只想找女孩做愛。
他起身舔了舔嘴,緊張的看了一眼。「抱歉。」
雪莉還有點驚慌,她還沒從那一晚的事情當中完全恢復。凱薩的觸碰好像帶了電一樣,每一回撫摸就讓她一陣酥麻,她希望他在多碰她幾次,但當她太緊張的時候,眼前就會浮現那三個男孩看著她解開拉鍊,還有他們骯髒觸碰的畫面。
她爬起身子,身上冒著冷汗,一時想不到該說什麼。她發現自己跟凱薩進展得太快了,她只在學校碰過他兩次,他就邀請她吃晚飯,還帶回家照顧,她才認識他不到一個禮拜,結果幾秒前竟然就差點跟他上床了。她不曉得凱薩有沒有這種感覺,他顯然還在為了剛才的事感到愧疚。
「沒關係,」她試著安撫他,但聽著自己的語氣,覺得自己才是需要冷靜的人。「我不知道你會……這麼直接。」
他們看著對方,雪莉看起來比平時的自己還要嬌小柔弱,她抓著羊毛毯,想等到心臟的跳動緩和下來。
凱薩靠近她,兩人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待在同一片屋頂下親吻、食指交握。這次的感覺不像剛才那麼激烈,但緩和的了緊張的氣氛。凱薩感到莫名的興奮,他渴望她的唇那麼久,他不會那麼輕易就放過它。
不過有某樣東西打斷他了。
雪莉睜大眼睛,直直盯著凱薩左肩上一隻巨大的毛蜘蛛。她到抽了口氣,知道凱薩正伸手想拍掉這個令他感到噁心的玩意兒。她差點就準備出手了,但後來發覺沒這個必要。凱薩伸出手讓毛蜘蛛爬上他的手心,那動作沉穩又熟練,凱薩一副冷靜的樣子好像對這情況習以為常了。他的確是習慣了,他很久以前就知道她喜歡養什麼動物,觀察她怎麼對待牠們。
雪莉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她看過比凱薩更壯的粗漢也會被奇怪的小蟲給嚇到,但他的反應令她出乎意料;蜘蛛從他的指間爬上右邊的床柱。她記得自己有把蜘蛛關好。
「老天。」她看著他,「你不害怕嗎?」
他拍了拍手,在褲子上抹了抹。「因為我注意到妳家客廳的蜘蛛網,所以大概猜的到會碰上些什麼。」
她的表情有些疑惑,但後來又看了眼那隻八隻腳上有淺粉紅痕跡的毛蜘蛛。
「大部分的人都會害怕牠們。」此時,她專注在小粉上面。「不過我覺得牠們很漂亮。」
他眨了眨眼,附和道:「也許他們只是不了解。」
雪莉的手指擋在蜘蛛面前,她的動作很慢,儘管她知道小粉從沒咬過人,她也不想冒險。她試著對這種生物保持尊重,牠們很美;有時候很致命。牠們是個好寵物;但其他人認為牠們的眼睛很可怕。雪莉認為自己在凱薩眼裡說不定就像蜘蛛一樣,有點詭異、可怕,但其實只是某些人不了解而已,所以他們才會遠離她。
凱薩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雪莉感覺的到它沉穩的重量和體溫。
「我希望別人看到的牠們跟我看到的牠們一樣好。」
凱薩握了握她的手心。
「我也是。」他的聲音近乎耳語,不確定這句話是對誰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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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
納許隔著斑駁的牆壁聽見薇朵的悶聲,雖然很模糊,但他能感覺的到他母親的語氣似乎不怎麼好,跟全家的氣氛相比,她的聲音非常低落。他整個早上都沒出房間,薇朵不希望他看見姊姊的樣子。他窩在角落,窗戶投射而來的陽光把整個房間切成兩半。他靜靜地待在黑暗中聽姊姊接下來說的話。
「別跟我說話!」喬的鼻音很重,在她大聲說話時顯得有點滑稽。但現在可能不是說笑的時候。有時候,納許聽不太懂他姊姊說的一些奇特字眼,他的母親要他忽略看到、聽到的一切。他嘗試這麼做了,但不管樣都無法抹滅那些充滿污辱,甚至骯髒的字眼。他知道什麼時候該閉嘴,什麼時候該出去,他知道這場混亂會持續很久,但是最終都會平靜下來。
他瞥見瑟縮在床底下的凱薩,那隻德國牧羊犬的其中一隻後腿以前被喬打斷了,現在空蕩蕩的。牠漆黑的眼窩此刻也盯著門口,面無表情,跟納許一樣祈禱著。不過兩人都知道,上天永遠會對他們的祈禱搖頭,無論他們的請求有多虐誠,多微不足道。他祈禱姊姊趕快離開,別再對薇朵大吼大叫了,他祈禱那扇門夠堅固,這樣就不會看見滿臉穿孔的姐姐跑進來。
他閉上眼睛,早上昏沉的感覺從眼窩後方傳來,他小睡了一會兒。等他再次睜開眼時,房裡那道光線已經消失,凱薩睡著了,牠的斷腿在睡夢中持續抽動著。他把耳多壓向牆壁,聽著外面的聲音,他什麼也聽不到。混戰結束了,他可以出來了。
「等一下──拜託。」薇朵大吼,他又將門闔上,在心裡倒數。他聽見母親的粗喘聲。
納許坐回地板上,靠近凱薩的身子,牠將頭靠在他的大腿上,深深吐了口氣,溫暖的毛皮倚著他的前臂。他有耐性、有經驗,知道這個家發生了什麼事情;它變得支離破碎,在也好不起來。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納許聽見整個屋子發出火車駛過鐵軌般的隆隆聲,他感覺房間在晃動,感覺木板要被這股寂靜所帶來的壓力震垮。他不知道過了多久,凱薩的毛皮已經不再溫暖了。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自己在感化院中醒來。他聽見有人在叫一個名叫納許的人,他困惑的在床上移動身子,床柱被弄得嘎吱響,窗外已是一片黑暗,烏雲漸漸撕裂,露出天空原本的面貌。他不曉得納許這個名字的意義,對他來說,一切都很陌生。
當沃里斯說天亮時,凱薩才知道現在已經是次日了。他不像以前那樣快速的打理床鋪,反而是坐在床邊,彎腰撐著膝蓋呼吸,沃里斯進門時問他會不會冷,凱薩一時之間答不出來,這問題的答案有點矛盾,他覺得自己又冷又熱,身上的背心和短褲沾到濕汗,但皮膚卻是冰的。他起身走向衣櫃,地板很冰,光是這短短的距離就已經令他夠折騰了。先起身,停一下,繼續走,慢慢走,整個步伐變成小碎步,走一兩步,停一下,撐著衣櫃,打開抽屜。等他回床邊時,手上已經抓了件羽絨外套。
「薇朵在外面等你。」沃里斯輕聲說。
凱薩點點頭,慢慢地站起身子,拖著前一晚整理好的小行李箱,走向門外。
薇朵幾乎沒變,臉上的皺紋沒變多,長得高又苗條,但短髮似乎讓她變的更陌生。他不喜歡她的頭髮和微笑,那似乎產生了某種距離感,彷彿兩人變成陌生人。當她看見兒子從旋轉樓梯走下來以後,不禁感到驚訝,他的身材本來很胖,頭髮蓬亂,但現在他卻變得很削瘦、結實,一頭金髮被打理得很好,跟剛開始進來時簡直判若兩人。他的眼神落在薇朵身上,沒有微笑;冷淡的表情,他向她點頭致意。
「恭喜你,凱薩。」沃里斯站在他身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超然的自在神情看著薇朵。
這句話和他的夢比起來有點諷刺,他已經搞不清楚兩個名字之間的意義何在。不過他相信這問題往後也不會再困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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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德在教室瞪著窗外白茫茫的雪,精神恍惚不停,沒人猜的到他在想些什麼,因為這是今年第一場雪嗎?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雪嗎?還是前幾個禮拜的車禍呢?那天之後的時間,學校幾乎都沒人,老師也沒在上課,大多數的人都去參加喪禮了,沒人想的到他心頭上那張女孩的相片,讓他顛沛流離。
喪禮當天,有九個學生被關在棺木中,到場的人數擠滿了座位,甚至還有些人站在外面,至於後面那些聽不到禱告詞的人則是替死者哀悼。冰冷的空氣,沉默的壓迫感彷彿屋頂快塌下似的重重壓在那些人身上,有人閉著眼睛,有人含著淚水,蒼老的、年輕的人臉上帶著凝重、困惑、悲傷、憤怒,死者讓他們的心破裂,每個碎片在裂成幾百個碎片,以致完全無法復原。但沒人的心情比得過佛德的低落,他是最後一個到場的,沒有正式服裝,面容慘不忍睹。他看著喪禮進行,安靜的等待神父把話說完,在會場當中他倚著光滑的柱子,他好想大吼,痛哭一場,他恨自己這麼冷漠,恨自己沒辦法做些什麼,恨整個世界把他唯在乎的東西給一一剝奪。他留在那裡,不知道站了幾個小時,他無視大腿的痠疼,無視乾燥的眼眶沒有任何一滴淚水,時間已經變得毫無意義,只是不斷磨著佛德脆弱到無法在打擊的內心。然後他走向位在左邊第二個的棺木。祈禱他那天只是路過而沒有看她,或許他只要換個選擇,艾瑪現在還可以待在那個空蕩的座位上。
他想到,這種事情有可能在一秒之間破碎。
原本的憤怒被悲傷給取代了。他沒有碰棺材,沒有低下身子說些話,這樣就會顯得很像道別,而他永遠不想再對她說一句「再見」。
陽光依然透著彩色玻璃照耀。寒風蜿蜒在每條路中,大門外是枯葉,樹木依舊沉默地豎立著。
他走出被迷虹照亮的教堂,站在大門口,佛德安靜的呼吸,專注在其他人都沒看見的事物上。他發現到,丹莫的臉並沒有出現在人群中。
頭昏腦脹的佛德覺得周遭的景物變的陌生且模糊,他心裡有某樣東西因為恨意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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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本「初階貝斯」的冊子攤開在他床上。那本書在地下室的灰塵中埋了不知道多久,封皮整個都爛掉了,前面幾頁作者敘述也爛光了,他感謝真正重要的部分還沒完全模糊。凱薩的第一把貝斯是從一個寄養家庭的小鬼手裡摸來的,當初只要他能偷的東西他就會想盡辦法偷走,他以前就是這麼生活過來的。
樂器只有四條弦,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碰貝斯了,凱薩現在想到,也許當初應該從感化院多帶些東西回來。他坐在床角調整枕頭,這樣背就不會靠在冰冷的牆上。他試吹了口琴,用拍手做了簡單的節奏,再試著用貝斯彈出來;他還是不惜慣這種低音吉他。
不,不,不對,凱薩心想。他的手指擺錯邊了。突然,一陣突如其來的巨響撼動了整個屋子和後院,凱薩嘴上的口琴敲到了牙齒,他連聲咒罵,接著放下貝斯跑下樓。那聲音還在屋裡頭迴盪,凱薩從羊毛地毯上走到客廳的木板時,他從半透明的白色窗簾看到窗外有兩台車撞到變形;應該說,他的車被撞到變形。那輛福特野馬已經很舊了,凱薩打賭這次他可能活不了了。
有人從另一輛休旅車上下來,彷彿已經忘記怎麼走路一樣,每一步都跌跌撞撞的。他扶著車子,臉上痛苦的表情久久都無法消退,他皺著眉頭,從碎石走道看向凱薩他家的窗戶。凱薩站在原地停了一會兒,接著走到廚房拿起水果刀藏在外套口袋中,把刀鋒朝外,免得刺傷自己。
「嘿!請問這是你的車嗎?」他聽見敲門聲,雖然看不到那人的臉,但凱薩確定他的身體可能還在痛。而且那人看見他了。
又一陣敲門聲。「很抱歉……呃……有人在嗎?」
他的敲門聲聽起來像是用拳頭在捶門一樣。那個人換腳站,凱薩瞥見了他的側臉。下八很尖,鬍子可能剛刮掉,有一頭參著黑絲的金髮。那人還是看著門。
「有人在嘛?」他激動地敲著門。
「等等。」凱薩從窗戶朝他大吼。用左手握刀柄,他已經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他會開門,跟那個人談幾句話,接著等他靠近一點時,他就抽出刀子……
他突然覺得很困惑。凱薩不明白身體怎麼會往後一震,他沒穩好自己的重心,往後踉蹌了幾步,倒在木板上,所幸右手撐住了他,他必須站起來,伸出刀子,調整好姿勢,他瞪著那扇打開的門,衡量他會什麼時候做出第二次攻擊。
艾爾聽到一聲碰撞聲,他的肩膀撞門時頂到了一個沉重的東西,他知道自己撞到他了。這次他把門踢開,用右手拎著那個人的領子,左手拿刀子刺他。屈時,他可能連反應都還來不及;艾爾從門縫瞪著他。
但凱薩出乎意料的快了許多,他起身退開,抽出刀子,回撞入侵者一回,但門已經打開了,他的刀子撞到牆壁上,肩膀和那個人的胸膛擦過,兩個人一起往前廊跌落。他看到他的刀了。凱薩把它換到右手,左手穩住重心,但距離他太近了,艾爾一把推開他的手腕,對準他的鼻子就是一拳。
凱薩不斷調整姿勢,對方的刀子比他的長了許多,他開始集中注意力在刀鋒上,不讓那一拳影響他。艾爾一手想拖住凱薩的身體,卻被他一腳踢開,他的腳踢到艾爾的下巴,他咕噥了幾聲,撐起身子往他撲去。刀鋒再次對準,但這次只輕輕劃過凱薩的手臂。他比艾爾年輕,動作更快,但沒比他壯。他推開艾爾拿著刀子的手,又挨了幾拳,他後退幾步,保持清醒。但他的重心現在在腳跟,而且沒站穩,在跌倒前還是使勁往艾爾的眼睛揮了過去。
艾爾不記得上一秒看到什麼東西了,那個人的手中握著什麼東西往他揮了一下。「幹!」他大吼一聲,右眼發出灼熱的痛楚,從眼窩後方傳來,一直傳到控制眼球的地方,接著傳到全身的神經。他遮住眼睛,把刀子換到另一隻手上,在那個年輕人跌倒前重重的踢他一腳。
「混帳!」艾爾小聲咕噥幾句,但凱薩沒聽清楚,那腳踹在他的肚子上,令他感到一陣反胃;他還沒輸掉,他悶哼一聲,忍住疼痛,再次起身朝他揮了兩拳,第一拳擦到艾爾的脖子,第二拳則重重的打在他的下巴,凱薩聽到一陣輕微的碎裂聲,但那人還沒倒地。
艾爾的表情變得更火爆,他的眼睛不斷流血,沾在凱薩的拳頭和自己的衣服和手臂上。他朝凱薩前進,咒罵連連,連眼睛也不遮了,朝凱薩已經流血的鼻子又是一拳。
他的鼻樑已經斷掉,凱薩還是搞不懂這人怎麼能撐下去。他機近瘋狂的黑色獨眼瞪著他,火冒三丈。
然後,凱薩突然往後一震,就像在屋裡那樣,只是更突然、更倉促。他倒在地上的時候,根本連看都還來不及看清楚。他的視線已經一片模糊,耳邊響起了貝斯的低音。
「你聽說葛列塔那家的事了嗎?」
「廢話,這小鎮的每個人都聽到了,傳言比電視來的快多了。」
「警察還沒逮到人,麥德那家人已經開始宵禁了。」
「他們一天到晚都在實施宵禁。」
「對……該死,你知道我的意思。」
「只能算那家人活該,他們的兒子闖了大禍,現在報應全來了。」
「爸,你在幹嘛?」
「裝鎖。」
「鎖?我以為你打算請別人來裝。」
「等不及了,葛列塔那家已經遇害了。」
「他們怎麼了?」
「唉……說來話長;你能把那個釘子拿給我嗎?」
「他們查到什麼了嗎?」
「三具屍體,內臟被挖空,身上有鞭打的血痕,全裸,小孩的頭被放在湯鍋裡。大概死了有三天左右。」
「人呢?」
「不知道,可能早跑遠了。老天,真不敢相信三天都沒人去他們家裡,難怪市區安靜了那麼久。媽的,不知道誰是下一個。」
「還有人死嗎?」
「不知道,管他的,不管是誰,肯定把那傢伙惹毛了。」
「為什麼這麼說?」
「幹!你不知道葛列塔那一家子的事嗎?」
「放屁,那只是個謠言罷了。」
「要我給你看屍體嗎?」
風扇的運轉聲隆隆作響,凱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待在房裡,鼻子沒被打斷,腹側沒有發痛。一開始,他躺在床上很困惑的想東想西,書桌上的鬧鐘開始發出嗶嗶聲,那些聲音像沒靈魂的節拍一樣,穿透他的腦袋,迴盪在房裡。有些事他很確定,那是場夢,早上了,他餓了,敲門聲沒出現,車子沒被撞壞。
他看了看日期,從母親自殺的那天到今天過了多久,他伸手指著數字,嘴裡默念著,只到一個點後便放棄了。沒有母親在的生活感覺很不一樣,他沒有親戚──就算有,他們大概也不認得他,他看過太多臉孔,聽過太多聲音了,但他們以前說的那個名字並不是他的。
鬧鐘的聲音斷掉了,上頭的綠光不停閃爍,最後熄滅。他抹了抹臉頰,揉了揉彷彿抽筋過後的小腿。他到樓下的儲藏室裡拿了鳳梨罐頭,用冰箱剩下的番茄做成果汁。他想到薇朵自殺後的一天,他還是照樣去學校,去適應;沒人知道他母親發生什麼事了,他也不想告訴他們。兩天、三天,一個禮拜過去後,他學著自己生活,如何打理家務,如何找東西吃,如何偷東西。一個月過去後,他學會怎麼避開別人的閒話,詭異的眼光,低調做自己的事。那段時間他幾乎沒什麼感覺了,凱薩的父親離開時他也沒感覺,喬離開時他沒感覺。有時候,他會覺得心裡有點不舒服,可是當他睡過一覺後,那感覺又消失了。一開始,他認為自己撐不了太久,開始計算時間,但時間久了以後,算時間這件事開始變得沒意義。
機器人般有計畫的生活讓他感到厭煩,所以他開始重新接觸音樂、學業,或任何可以讓他轉移注意力的事情上。他注意到,自己的身體變得更壯,所以他開始打理自己。他做了改變,希望當初經過感化院的女孩能夠注意到他。
凱薩咬了一口罐頭裡的東西,眼神飄向門邊,仍思索著那場夢。他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五年前那個在感化院成天做噩夢的學生。
#奈哈特
幾個月前,阿西的眼睛變成八號球。佛德和這位「藥罐子」熟的很,鷹勾鼻、些許雀斑,綠眼睛,棕色頭髮;他的父母剛從喬治亞搬來。阿西是他唯一的狐群狗黨,他天生有點胖,個性怪異,本名叫做艾斯;每個人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如此,除此之外,他也只知道這些特點。
通往露營區的路又遠又難走,這條路蜿蜒了好幾哩,不斷深入樹林中。樹木枯黃,陽光在一片片的黃綠色舞台上逗弄著。冷風飄過株杉樹和松樹,混和了好幾種氣味。八號球艾斯吸了口氣,正努力趕上佛德的腳步。每一步都發出沙沙聲。
「你們哪個天才決定來這邊露營的。」艾斯打了個哆嗦。
「某個喜歡鬼地方的人。」佛德沒有放慢腳步。他的眼睛跟他的腳步一樣快,從一棵樹看到另一棵樹,每走一步就看到一個新玩意兒。他沒時間去想自己花了多少功夫才能和艾斯那夥人出來露營,也沒時間停下腳步等艾斯跟上。他踏上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一手抓著樹枝扶自己上去,他回頭看到艾斯整張臉脹紅,喘氣的聲音迴盪在整個樹林間。
「話說──謝了。」艾斯吐了一大口氣,他剛剛差點在石塊上滑倒。
「話說你跟艾瑪再一起多久了。」
佛德繼續走,沒看他的表情,他不希望什麼事情都跟他說。他們還沒那麼熟。「喔,你什麼時候喜歡八卦了。」
「老兄,這不是八卦。我是說……好吧,是別人告訴我的沒錯。誰叫你拿到好處不先跟朋友分享。」
「跟你分享?我以為你是同性戀。」
艾斯得意的笑了幾聲。他的笑聲跟他的長相完全不搭調,聽起來又高又尖。「不對,我後來發現,我可能是雙性戀。」
他一向很帶種,在全班面前出櫃可不是佛德能想的,可惜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覺得。艾斯被排擠的原因在佛德面前則顯得微不足道,他以為艾斯的聒噪才是原因。
前面的路窄了許多,落葉積成一堆散佈在泥路旁,越往深處走,樹上的葉子就越少,冷風不再襲來,但佛德感覺到一股沉悶感壓在他身上,不斷的壓,不斷的壓,直到他在也喘不過氣為止。他不知道怎麼消除這種感覺,只讓他越來越不自在。
「不過,我看不出來艾瑪是你的菜。」
佛德翻了個白眼,要他閉嘴。
他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但茂密的樹林深處看起來都是一個樣。佛德感覺小腿一陣刺痛,艾斯在他身後喘氣,聽起來跟牛一樣,不過那聲音現在離他好遠。路一彎,佛德吐了口氣,知道自己快到了,他沒流汗,但卻覺得身體濕濕黏黏的,彷彿衣服跟他的皮膚完全黏在一起。
艾斯抱怨這段路有多長,說自己餓壞了,這地方看起來很詭異。佛德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他逼自己繼續走,別理會艾斯。松木味越來越重,佛德覺得腦袋鈍鈍的,好像在叫他趕快停下來一樣。為什麼他想不起來自己忘了什麼。為什麼他會頭暈。
他停下腳步,聆聽著,什麼也沒有。艾斯不再後面。
佛德打了個寒顫,在經過那個彎後他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樹林一片死寂,他的朋友不見了,沙沙的腳步聲沒了。他在原地遲疑了一會兒,艾斯不是那種會玩惡作劇的人,尤其是在他累的時候,他的腦袋可禁不起開玩笑這檔事。那麼,他去哪裡了?他繞了一圈,看到的是樹木、落葉、斷掉的樹枝,這地方突然變得沒那麼迷人了。他注意到,人在這種時候很難察覺一旁的事物。
樹枝斷掉的聲音從他周圍傳來,不是他做的。他往那個彎道的方向前進,整條路彷彿變得更小了,那些樹枝就像手一樣等著他靠近。
「阿西!」他呼喚道。「八號球!」假如他能再多喊一聲;他肯定會的。只要他沒滑倒,滾落斜坡,毫無預警的撞上某個堅硬物體。他肯定會在喊一次他的名字。不過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時間,地點,他人在哪?
佛德問了這三個問題,那些在他旁邊交談的人忽然靜下來,盯著他瞧,好像他是來自另一個宇宙的一樣。他們摸摸他的手心和臉頰,拿著濕毛巾擦拭他的額頭。醒過來的剎那,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落葉床上,感覺像屍體一樣,面前的天空是一片黑。
樹林裡冰冷幽暗,只有一道微弱的手電筒光束盯著他,那些人突然變得跟影子一樣。他想大叫,或者坐起身子,但他覺得全身冰冷又無力,肌肉像洩了氣的氣球。身上的羊毛毯刺的他皮膚發癢,他厭惡那種感覺,想要把它撥開。他身旁的人講了幾句話,再來是一個熟悉的聲音,一個甜美、溫柔的聲音,正向他靠近。艾瑪。他盯著她的臉,艾瑪一臉疲倦,關切的語氣此時在他耳中如同嗡嗡聲。她的手摸起來很溫暖,給了他力氣。
「發生什麼事了?」他咳了幾聲,沙啞地說。
艾瑪看著他眨眼。他希望每天睡醒都能看到她為他眨眼睛。
「這…...不是你的錯。」她翡翠般的綠眼發出光芒。佛德發覺額頭變得更痛了,他想到了,想到自己忘了什麼。「是艾斯。」
她點點頭。艾斯出事了。
「你還在想艾斯嗎?」艾瑪知道他需要靜一靜,那副時不時擺出眉頭深鎖的表情就透漏了。他可能會希望她閉嘴,要她別多管閒事,但艾瑪控制不了自己。她不想要佛德一個人在角落自責,因為自己比誰都懂那種感覺。
他低下頭。她注意到佛德眼角有擦傷,額頭的疤痕像星星,從中往外裂開,彷彿他腦中那些思緒隨時都會破裂一般。「很明顯嗎?」他輕輕吸了口氣,他希望在艾瑪面前表現的強悍一點,但她精明的很。
「我從沒見過一個會說謊的人。」艾瑪搖了搖頭,笑容像雙無形的手搭著他。「至於你,是技巧最差的那個。」
佛德不禁吐出一絲微弱的笑聲,這是他在喪禮過後第一次笑,不過那聲音聽起來格外諷刺。「我認輸了,小姐。」他收起笑容,眨了眨眼,他今天不斷逃避艾瑪的眼光,那同情的眼神讓他顯得很懦弱,即使他知道自己在艾瑪眼中絕不是那樣的人;他看著攤在腿上的手,回憶和影像隨著血管遍及視野。
「那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別人在背後怎麼說,艾瑪。」我可以救他。佛德心想。「艾斯摔下去以後沒有馬上死去。假如我當初有注意到的話,他就不會是黑標籤了。」
她拉著他的手,坐了下來,表情嚴肅地看著他,襯著背景的樹林和烏鴉。佛德感覺心臟的沉悶漸漸淡去。她的紅棕色捲髮此刻是多麼的迷人,她的眼睛彷彿是他在黑夜中唯一看到的明燈。
她靠向他,低語道。
「為什麼你要相信自己創造的謊言?」
樹林上頭盤旋著一隻烏鴉,嘴裡叼著斷氣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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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不習慣妳的新髮型。」
艾瑪被突如其來的衝撞聲嚇到,那聽起來像金屬和某人頭殼的撞裂聲。喔,對了,她自己的頭。旁邊有人正嘀咕著什麼,有些人正盯著她看。當聲音傳遍整個走廊時,艾瑪往旁邊倒。同時,她感覺腦袋被人撞了一下,某種麻痺的疼痛感竄流在神經裡。
艾瑪重重的倒在地上,胃部一陣翻攪,手按著頭。她看到那個攻擊她的人,他正發出令人厭惡的笑聲。
一旁的人在旁邊盯著看,某些初一的學生則是連看都不看,這麻煩不關他們的事。
珠兒.米勒和賈斯汀.米勒,正看著她笑。艾瑪摸了摸自己的短髮,她的手又濕又臭。他們把一罐顏料潑在她頭髮上。她按著地板的手握成拳頭,直直的就是一拳。
她不知道自己的目標是誰,賈斯汀或珠兒,但她只希望能打到其中一個就好,至少拖一個下水。艾瑪的手擦過珠兒的下巴,接著落空。他們還沒等她反應就把她推開,賈斯汀繞到背後壓在她身上。
「別想碰我,賤貨!」珠兒冷冷的說,接著瞧了賈斯汀一眼。「拉她起來。」
「知道嗎?我有更好的主意。」賈斯汀拉著她的衣領,像舉起枕頭一樣把她拎起來,接著解開她襯衫的釦子。一旁的人起了騷動,有些人高聲咆哮,有些人吹著口哨,此刻她感覺賈斯汀的手,那雙骯髒的手正在隔著衣服摸她。
她站直身體,一腳往他的鼠蹊部踹下去,賈斯汀往後踉蹌幾步,眼睛瞪著她發出火光。「媽的。」
珠兒抓住她的頭髮,向前推,艾瑪一個重心不穩跌落在賈斯汀的拳頭前。
「她還醒著嗎?」一個男孩低沉的說道。
「誰在乎啊?」
她聽到腳步聲,然後張開視線模糊的雙眼。每個遭遇過賈斯汀右鉤拳的人都得經歷這種感受。
先開口的男孩臉很蒼白,她看見他擔心的眼神,不過卻沒有轉過頭去幫她。他和另一個矮小的胖仔走再一起,兩人的身材成對比。他又高又瘦,碧藍的雙眼蒙上一層陰影,感覺上也像被打過一樣。
男孩回過頭,繼續和胖子聊天。對她視若無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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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鐘頭前,雪莉被噩夢驚醒。她夢見自己在土堆裡,她從床上坐起來,縫破的開口滲出棉花,她彷彿自己還在土裡,被沉悶的窒息感壓迫著。
她最近常常做噩夢,通常是跟幽閉恐懼症有關,周圍沒有半點空氣,她的肋骨快被壓碎,直到她吸不到任何一點東西的剎那,就會有某樣東西閃過,某個陌生影像或是回憶,接著她就會醒來。
床墊的彈簧不再嘎吱響,她看了一眼隔壁那空蕩蕩的床鋪,在黑暗底下摸起來還是溫熱的,彷彿凱薩躺在那裏,擁著她入眠。平時她一個人在房間裡頭會比較自在點,但現在彷彿少了某樣很重要的東西,她不懂那種感覺代表什麼,但也不願再去多想。
雪莉拍了拍濕掉的薄襯衫,在燈光下呈半透明的顏色,底下的內衣若隱若現。她睡的那一半床鋪也濕透了,而雪莉自己也在冒汗。她走向門口旁的衣櫥。現在是大半夜,樓梯底下卻傳來微弱閃光。她打開背包,隨便套了件短褲,連襯衫也沒換就下樓了。黑暗中,一陣花香味撲鼻而來,當她走下最後一階時,才搞清楚那陣陣的光是怎麼回事。
「凱薩?」
她打開客房的燈,看見櫃子旁沙發椅上的男孩正椅著扶手看書,櫃子上有兩盞蠟燭,沙發另一側還有一盞檯燈。他一聽到她的聲音後,立刻轉過頭來,順便吹熄了蠟燭。他的頭上戴了頂毛帽,身上蓋著毯子,雖然眼睛底下掛著又深又大的黑眼圈,但凱薩的眼神可不覺得累。雪莉不禁想到,他是不是每天半夜都會爬起來到客房看書?還是他也和自己一樣被噩夢折騰得睡不著覺。
「怎麼了?」
他的書本闔上,在她還來不及注意到書名之前,他將書壓在毯子底下,自己坐起身體。
「妳臉色不太好,假如是床太硬的話我們可以睡別間,或是……」
「我只是……睡不著而已。」
「抱歉留妳一個人在樓上,但我習慣早起做點事情。」
「現在是大半夜耶。」雪莉揉揉眼睛,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
「也可以說是大清早,」他露出淺笑。「看妳習慣什麼生活。」凱薩把毯子摺好,坐到雪莉旁邊去。
「我看起來很糟嗎?」雪莉累到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平常她的身體就需要很多睡眠了,但在這種腦袋亢奮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她想著要不要把自己做噩夢的事告訴他,但又不想回憶那些片段。
「像龍捲風過境。」他瞄了她一眼。「可能更好一點。」
雪莉聳聳肩。那個夢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接著,她發覺凱薩朝自己靠近,他的體溫依附在她溼透的襯衫上,手指碰觸她的肩膀,溫柔的按摩著,吻她的額頭,想讓她覺得舒服點。雪莉感到一陣無力,她半睜著眼。思緒模糊。然後他伸出手指開始解開扣子……
「我好累。」她含糊地說。
「我知道。」他在她耳邊低語,慢慢拖去她的襯衫。
房間好像變熱了,即使蠟燭沒有點著,房裡似乎還瀰漫著那股香味,彷彿它們是從他性感的低語和微笑間傳來的。雪莉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她沒那個力氣、也不想去阻止。她開始在凱薩的愛撫中思索著,為什麼自己突然變得那麼需要人安慰,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愛上他了。她以前習慣一個人,但最近只要自己一個人窩在房裡就會不自在,連蜘蛛也無法帶給她歡樂。
凱薩沒有解開她的內衣,縱使她希望他解開,她也沒說出口,雪莉讓事情自然發展,凱薩做什麼,她就跟著配合。他輕咬她,她就含淚忍痛,他吻她、觸碰她的私處,她就發出輕柔呻吟。那些黑暗的回憶再次湧現,只是這次,有個東西擋著它。
凱薩把雪莉的手臂和鎖骨咬到流血,他輕舔著傷口,雪莉應該覺得痛的,但她卻漸漸覺得興奮,凱薩正傷害她的身體,現在,他舔傷口的行為就在宣告著,她的身體不屬於她,至少現在還不屬於。凱薩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雪莉噙著淚水,閉著眼睛吸著氣。她開始喜歡上這種變態的玩法。
「妳會痛嗎?」凱薩脫掉上衣,嘴角還滲著剛舔掉的血。那味道嘗起來很噁心,不過她對雪莉的渴望跟這味道比起來根本沒什麼。她很虛弱,赤裸著,像獵物一樣,他則迫不及待的想享用這頓餐點。不過,他忍住,他注意到雪莉正在發抖,偷偷飲泣著。
她點點頭,努力想撇開視線。
「很好。」她躺著靜靜等待。接著,凱薩和她相吻,他的肌肉繃緊著,體溫隔絕了寒冷。他的手指沿著雪莉的大腿直到內褲上緣,舌頭把每滴滲出的血舔掉。她突然很想哭,但又忍了下來,不是因為痛而哭,而是因為害怕,這感覺每天都把她搞得快發瘋了。她感覺到凱薩正按摩著她的敏感處,她緩慢的張開大腿,他的手指便往下推近。
凱薩和她舌吻,猛烈的進攻著,不放過她口中的任何一個牙齒。他脫下她的短褲,手指在薄博的棉質內褲中興奮的攪動著。她緊緊拉著襯衫,指甲陷進凱薩的背裡,但他豪不在意。
直到──直到他抬起頭來為止。那陣香氣頓時消散無蹤。他恐懼的眼神也令雪莉感到害怕,彷彿一道牆隔著他們。他盯著雪莉的鎖骨和肩膀,那裡有大片深紅色的液體,還有無數個細微的齒痕,血就是從裏頭冒出來的。凱薩嘴邊也有一圈模糊的血跡,但雪莉沒注意到。
「夠了。」他喘著氣,一邊吐掉口中的血到杯子裡。
一陣刺痛瞬間在雪莉的肩膀處爆炸,從頭到尾,每個指尖都感覺的到。雪莉快速的喘著氣,肌肉一時緊繃一時鬆懈,那些血還在流出,彷彿像灼燒那樣。她開始呻吟,那實在太痛了!
「等我,雪莉。」凱薩一臉關切的看著她,接著走道玄關一側的門口裡頭翻找著,好不容易才翻出急救箱,他擦掉血跡,拿出消毒水和繃帶。
「撐著點。」凱薩坐到她旁邊,不慌不亂的從箱子內拿出東西,雪莉感覺傷口一陣刺痛,接著是火燒的感覺傳進她的眼窩,她緊閉眼睛,塗在她傷口上的東西很熱,像火一樣,接著那感覺漸漸麻痺,有個冰涼的東西擦過她的傷口,暫時解除了疼痛。凱薩綁上棉花和繃帶,他的心臟跳得飛快,他不想傷害她,不想害她更痛苦,但他剛才卻差點姦殺了她。頭一次感到驚慌的凱薩背對著門,將臉埋在手心裡,然後貼著牆壁坐下。
過了幾分鐘,雪莉安靜下來,她的傷口不像剛才那麼痛了,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的冰冷。凱薩替她換上新的衣服和毯子,他抱著她進房間內,隨後將自己一個人鎖在外面。
他害怕的想著,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
雪莉疲累地翻著身子,比做完噩夢之後還要累,但她的腦袋舒服多了,也不再讓她那麼想哭。她在毯子下摸著繃帶和棉花,冰冰涼涼的。她摸著一旁空蕩的床鋪,她希望那裡也有人在,一個真正在乎她的人,一個正在門外嘆息的男孩。
「妳沒事吧?」透過門傳來的聲音有點悶悶的。雪莉知道他正坐在那裡,盤著腿,跟自己一樣虛弱。她吞了吞口水,想說自己沒事,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對不起。」凱薩沒等她回答就先開口道。「我知道那樣……很詭異。」
她無力的笑著,彷彿只是動一動嘴唇,肩膀就會開始燃燒。她回想到自己第一次被蜘蛛咬的時候,那種感覺可不是所有小孩能體會的。她還記得自己剛康復時,那種感覺還殘留著,每一天都在慢慢減少,現在,讓她這麼痛的東西不是蜘蛛。她動了動手指,手臂被壓得有點麻了,她換了個姿勢躺著,背對門口。現在已經沒那麼累了。
「雪莉,如果我能進去的話,就敲兩下好嗎?」凱薩敲了門兩聲,雪莉也同樣敲了床板,幾秒之後,門把轉開了。
凱薩沒有把燈打開,他在黑暗中注視著她的背影,肩膀上隱約可以看見繃帶,耳邊還能聽見微弱的呼吸。他的上半身只穿了件袍子,但顯然不夠暖活。
一聽到腳步聲,雪莉便撐著手臂翻過身,看著一臉憂心重重的凱薩,透露出悔意和悲傷,混雜了一點憤怒。她不想聽他再開口道歉一次,她只要他躺在旁邊就好。
「我想……」雪莉沙啞的說,她聽著自己陌生的聲音。「也許該待在這裡一陣子在走。」她輕拍了傷口。
他沒回答她。凱薩走向書桌,坐在板凳上,這時雪莉才看清楚他手裡拿的馬克杯。他將杯子靠向她,雪莉點點頭,接過杯子,撐起身體啄了一口。「有點太苦了。」雪莉傻笑著說,但就連自己也聽不出來是不是真的在笑。
「遵命,夫人。我下次會注意的。」他也喝了一口咖啡,在遞給雪莉。
「甜多了。」她俏皮的說。
「現在什麼時候了。」喝完咖啡後的沉默中,雪莉開口問道。
「早上八點,」凱薩回答。「我把窗簾都拉起來,免得妳沒辦法休息。」
她把杯子放到大腿上,等待喉嚨的溫熱退去。她的精神好多了,但腳太麻,她決定先坐在床上一陣子。
「我剛才沒機會問你,」她看著闔上的百葉窗。「你在看什麼書啊?」
「只是筆記,我在學俄文。」凱薩聳聳肩。
「俄文?你平常早起就為了這個嗎。」
「通常……不,不會。我會習慣彈吉他和吹口琴。」
雪莉興奮的說:「你沒說過你會彈吉他。」但後來她想到,他們倆好像從沒真正告訴對方自己的某些事情,當然,除了那天晚上以外。她只知道凱薩迷人的眼睛,笑起來像是在拋媚眼,好聽眾,除此之外她完全不了解凱薩真正的私生活。
「對了,你的全名是什麼?」
「羅恩斯。」他差點把另外兩個字也給說出口。
「有中間名嗎?」
他搖搖頭。
「好吧,這樣子我很難取綽號了。」她低笑了幾聲,接著搖搖頭。「好了,來說你會彈哪一首吧,披頭四怎麼樣,我記得那首叫什麼……艾比路,對!就是艾比路。」
凱薩回房時,手裡抱著一把老舊吉他,調音紐之間還牽著若隱若現的蜘蛛網,令雪莉不禁回想起老房間的畫室。吉他的音箱上被厚厚的灰覆蓋著,凱薩吹了一口便揚起一陣煙霧,他靠向雪莉,手指在弦之間輕輕撥動,接著轉了轉旋鈕,直到他找到滿意的音為止。
「雪莉,我能問妳一件事嗎?」
「什麼事?」
「我想請妳當我的舞伴。」
雪莉猶豫片刻,而凱薩也趁機插了話:「妳找到伴的話就不勉強。」
「不……我的意思是,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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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德好久沒有在半夜獨自外出過了。葛列塔那家人發生的事現在已傳遍整個郊區,沒有目擊者,警方到場時,屍體大概死了三四天左右。難怪,佛德心想,終於知道他後來為什麼再也沒見過胡哲那小鬼。不過,說到三四天以前,那天是他從雪莉家出來後發生沒多久的事,葛列塔剛好就住在她的對街。想到這裡,佛德感覺胃再翻攪,他大可早一點出門,再去葛列塔那兒敲門。他大可以阻止這件事,葛列塔的小孩跟他很好,孩子的父母也曾邀請他到家裡吃過飯。那家人真的很棒,但佛德越想越不舒服,他打開抽屜,換了件新衣服,把所有事情拋在腦後,接著便下樓去了。
佛德走到客廳時放慢了腳步,看著斑駁的牆和螢幕破裂的電視,這些都是他父親留下的痕跡,就像他身上的疤痕一樣永遠留著。他鮮少會留意這部分,畢竟他習慣父親修理他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哪會注意這些不起眼的細節。
黃昏在林間打轉,整個樹林看起來比平常更暖活些,投射出的柱狀光線在地上鋪成金地毯。佛德喜歡這種感覺,即使他平常不是會欣賞美景的人,但自己也得承認這景象令人驚嘆。
佛德在前廊停了一下,在心裡為葛列塔那家人禱告。他不是有信仰的人,但在他做出可怕的事之前,他仍希望那些擁有不同面貌的傳說人物能聽到禱告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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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待在男友家渡過假日是個完美計畫,但雪莉還是挑了一天和凱薩回去看自己的蜘蛛,海蓮這三天都不再家,總得有人照顧牠們。
一開始,雪莉以為大門前會積出許多層薄網,所有的家具都會黏上灰白的蜘蛛網。不過,家裡跟以前一樣乾淨,只是安靜得多。她注意到小粉和花兒在客房裡待著,凱薩還差點踩到其中一隻的腳,花兒跳了起來,迅速地往高處爬去。板層是雪莉自己敲出來的,她在屋頂做了個小小遮蔽所,不過到目前為止除了花兒以外,其他蜘蛛似乎從沒爬上去過。
凱薩的視線隨著蜘蛛直到上方的板層,隨後,這隻腳差點被踩斷的小生物消失在黑暗中。雪莉露出淺淺一笑,彷彿是見到老朋友一般,當她正要伸手去摸小粉時,肩膀突然抽蓄了一下,一股陣痛讓她逼不得已放下手臂。
凱薩的咬痕彷彿變成永久的疤痕永遠烙印在那兒,從接近胸部的地方直到臂膀都看的見,乍看之下像是從皮膚底下湧上的血跡;雪莉在那天之後就一直遮著傷口,避免讓凱薩注意到,她知道他看見那些齒痕之後會怎麼想。這也提醒了她,或許短時間內別在跟凱薩親熱一次,至少等兩人都遺忘傷口為止。
當她確定那些蜘蛛都沒事了以後(上次其牠蜘蛛是在車庫的工具箱上找到的),她打算在屋裡待一陣子,做自己最拿手的比利時鬆餅。一整天下午以來,她和凱薩幾乎沒什麼交談,除了當她在攪拌麵糊時在耳邊的低語和擁抱以外,凱薩很少對她做出調情的舉動。凱薩試著和雪莉聊聊音樂,但雪莉對樂器一竅不通,他只好改個話題,聊到他們都喜歡的恐怖電影。
他們窩在客廳好幾個小時,手裡抱著的大碗內裝著冷掉的爆米花,除了上廁所以外,他們都待在沙發上看電視。直到櫃子裡所有的電影都看完為止,他們才在沙發上打盹。此時,雪莉腦海中正漂浮著一幕幕未來的畫面;他們就像老夫老妻一樣做每件事,結了婚,生了小孩,替同一件事禱告,然後一起步向塵埃中。
半夜裡。是她這個禮拜的第一次發作,次數跟以往比起來減少了許多,這是第一次在一個禮拜中只發作一次。
「我沒事。」她虛弱地說。當她吐完以後,凱薩扶她到沙發上,替雪莉暖暖身子。他們倆都很累了,但凱薩還是願意為了她多撐一下子。他見過當母親自殺前看著他的眼神,雪莉現在就像那樣子,於是他別開視線,彷彿這樣就能避免讓事情重蹈覆轍。
「妳想上樓嗎?」
她搖頭。「不了。」
凱薩在夜裡想起了許多回憶,這對他來說可是一件新鮮事,畢竟他的過去對任何正常人來說都不值得回顧。他想起自己在第一間學校遇上了一位叫李的黑人男孩,比起同年紀的孩子他相當瘦弱,但是膽子比誰都大,而且是個職業級的鼓手。李常常把小動物帶到班上炫耀,但那些動物付出了更大的代價;比如說,有次為了躲避老師的察看,他把倉鼠關在一個小盒子裡,但放學後忘了這回事,幾個禮拜後那股腐爛惡臭終於讓事情穿幫了。不過李在更多人發現前就把盒子扔了,拿老鼠屍去餵蟲子。
李教了他一些偷東西的技巧,或是如何用鐵絲開鎖,那時候他們已經是累犯了。當李發現凱薩上手的很快時,他們倆就常常結伴出遊,有時候偷錢,有時候偷色情書刊。而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內,凱薩漸漸對這門藝術感到得心應手,但卻沒機會再和李這位街頭老鼠一起行動了,因為就在他畢業前幾個禮拜,李就因為癌症去世,偷竊生涯也告一段落。
雪莉在凱薩還沒進入睡夢跟李會合前就開口說:「你醒著嗎?」
他還反應不過來,就隨口說了一句回應她。
「只是想確定你還醒著。」雪莉在對岸朝他眨了眨眼。那張沙發太擠了,兩個人躺會非常吃力,凱薩只好睡在地板上。「你知道……」
「什麼?」他還沒從哀傷的思緒中清醒過來,笑容顯得很僵。
「你知道我愛你吧?」她輕聲地說。
「我也愛妳。」
雪莉翻了個身,打了呵欠,只花了幾秒就睡得死死的了。留下一個人瞻望屋頂的凱薩和他的回憶。雪莉不了解這個人,只知道他獨自生活一定很辛苦,但她不想多問,她全心愛著他,只要時間到了,凱薩就會對她坦白從寬。她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擔心的,要相信凱薩骨子裡是個正直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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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德坐在溫暖的體育館裡,這地方是學校唯一會在空堂時會開放的場所,不過鮮少會有人來這裡休息。他仰躺在椅子上想入睡,但不管怎麼翻身、眼睛閉的多緊都睡不著,他看了看自己的筆記本,在空白頁那面寫寫詩或是畫個素描像打發時間。接著他翻了回去,看自己以前的作品。
佛德以為安靜的地方適合發揮自己的文筆,但現在他的腦袋裡卻空無一物,在嘗試寫過幾句以後,又把它們劃掉在一旁寫下新的,這動作持續了好幾遍,直到他把筆摔在牆上為止。他的手在顫抖,每當他試著冷靜下來時,雙手就會抖得更厲害。
距離他上次埋葬人的時候已經過了二個月了。
他看了時間,起身收拾東西,把它們全放在一個側背包裡。佛德很珍惜每次的空堂時段,他會到鎮上逛逛,假如情況允許,他還會買瓶酒來喝。正當佛德準備離開時,體育館的大門走進了兩位面熟的學生。兩位女孩在遠處朝他揮手。
珠兒.米勒。其中一位女孩對佛德擠眉弄眼,佛德在過去的一場派對中和她有過親暱行為,當時他悶悶不樂的在後院徘迴,後來被珠兒帶到泳池附近,他們就坐在那邊聊了好幾個鐘頭,當珠兒開始對佛德調情後,他們就到遠離人群的地方,開始親熱。當天,佛德入睡時還硬了一整個晚上。珠兒長的不錯看,她古銅色的肌膚偏白,綁著一頭馬尾,臉上的笑容總是很有自信,身材不算好,但至少能吸引大多數的男生注意。
另一位女孩佛德不常看到,但那張方正的臉形也讓她給人的印象更深了。
佛德看著珠兒臉上掛著的笑容,身體某個部位突然起了反應,她朝自己走來的姿態比以往更性感撩人,那種興奮感接近肌膚之親。佛德巴不得能往自己肚子打一拳,把自己從這種邪惡的思想中打醒。
珠兒來找過他好幾次,佛德每次都想避而不談,但又不想把場面弄得很尷尬,只好乖乖配合她,在找其他機會躲開。儘管派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絲罪惡感還殘留在他心裡。那次經驗後的每個夜晚,珠兒的熱情和主動就會閃過他的腦中。他很氣自己想的不是艾瑪而是別的女孩、氣自己背叛了她卻又受到珠兒吸引。
「嗨?」珠兒搶在佛德之前說了,她知道他正準備離開去校外,如果想找機會獨處,對她來說更適合不過了。她的朋友則冷眼打量他們,最後自顧離去了。
「喔!嘿。」佛德發現自己在冒汗,但沒去擦。
「我好像常看到你一個人坐在這種地方。」珠兒在他旁邊坐下,一股香氣瞬間瀰漫了兩人周圍。佛德越來越緊張,而珠兒卻雪上加霜,她將手放到佛德大腿上,輕捏了幾下。佛德嚇了一跳,但沒反應出來,他轉頭看著珠兒,看到那雙更成熟撫媚的眼神,佛德不禁懷疑,那個自信的表情到底是打哪來的。但他也承認這表情滿有用就是了。
他知道這一天至少會在他腦海裡環繞幾個禮拜,忘也忘不了。
「閒閒沒事幹。」他嘆了口氣,假裝很累的樣子,但其實緊繃的不得了。「妳那位朋友要去哪?」
「朋友個鬼哩!」珠兒沒好氣的說。「她是我妹妹。」
佛德挑了一邊眉毛,她們看起來就像鬥雞跟孔雀一樣,如果只是嘴上說,旁人還不信呢。珠兒看到佛德懷疑的眼神,又多捏了他的腳幾下。
「你又要去哪兒?」
「買酒。」這句話不止是說說而已。
「太好了,算我一票!」珠兒露出狡詐的笑容。佛德撇開視線,覺得內臟整個縮起來、攪在一塊兒。艾瑪也常常用這種眼神看他,通常是在他情緒快爆發的時候。
不過另他吃驚的是,自己竟然在認真考慮珠兒的提議。他心裡有個很像艾斯的聲音說道:「別這麼做,讓這女的跟去只會後悔。」
佛德原本打算回口拒絕,跟隨自己的心聲。但有一部分的他其實很像讓珠兒跟著,彷彿他還沉迷在神智不清的派對中。
「來吧。」佛德說。那股緊張感和罪惡感還跟著他,他知道它們永遠不會離去,這就是墮落的下場。他希望自己能夠堅強一點,拒絕誘惑。但到了那時候,一切都太晚了。
佛德以為只是簡單喝個酒,就約在離校時間一起去,他平常只喝啤酒,但今天的酒喝起來比平常烈的多,他喝個四杯就醉了。佛德知道神智不清的人會做什麼,不過最慘的莫過於他無法阻止接下來的發展。
「喔……老天……你平常都這麼猛嗎?」還躺在床邊的珠兒嘆息著說,兩人用厚被子遮住一絲不掛的身體。佛德沒有回答,他躺的離珠兒遠遠的,一想到自己和這位姑娘前幾個小時前的猛烈床戰,他就離得更遠些。但還沒遠到他們碰不到彼此。
他感覺到珠兒的手還在他的兩腿之間撫動,不禁瑟縮了一下。他曾和艾瑪有過這種衝動,直到基督教信仰的力量讓她必須狠心拒絕,佛德才罷手。他感到丟臉,因為自己竟如此軟弱,他應該聽進艾斯的警告才對。
小倆口又躺了幾分鐘,珠兒在他身邊甜言蜜語,但佛德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出神了,連自己沒穿衣服都忘了就自顧自地爬起來站在珠兒面前換衣服。因為小兄弟還硬挺著,他只好換上寬鬆一點的長褲,他沒穿上衣,反正剛才還打得火熱,等會在穿也不遲。
珠兒的身材很美,修長的身軀像精靈一樣,讓他又愛又恨。他努力想忽略,卻又更容易開始遐想,在酒精還沒完全退去的情況下,不管多麼正直的人也會這樣。
在她爬起來換衣服的時候,佛德已經走出去了,他想離那張床越遠越好,他認為往後只要睡在那張床上,就會把自己染指的更深,也許他該像埋葬那個殺人犯一樣埋了那張床,順便把自己埋了也好。
他們出來時已經天黑了,珠兒很滿意今天的收穫──甚至沒注意到佛德緊張的眼神正避開她。當她離開時,又和佛德在沙發上打情罵俏了一下(大多是珠兒在講),隨後才依依不捨的離去。她以為佛德已經接受她了,過不久後,她認定佛德會忘了艾瑪那賤人的臉。
假如還能自我了斷的話他認為自己是絕對不會手軟的,不過那樣的死法就變得太輕鬆了點,他應該以痛苦的方式折磨至死。他想過把自己交給警方,但後果不是住進監牢就是坐在電椅上等著下地獄,他拿不定主意,也許他該讓人用鞭子把自己活活打死。
他進浴室讓自己沖個涼,水溫足以把人活活凍死,但佛德只是低著頭看地板,手指撫過無數個疤痕。除了艾瑪以外,他也很常想起以前的朋友,八號球阿西或是奈鳩.康絲坦、亞伯拉罕.明威,另外兩人在艾斯去世時也在場,奈鳩沒有怪佛德那件意外的發生,但亞伯拉罕可不一樣,不過佛德也明白為什麼。亞伯拉罕曾是孤兒,後來被艾斯一家收養,他們倆如同親手足一般,互相扶持到最後。假如角色對換,佛德也會想做一樣的事。
他今晚沒有睡覺,他覺得很累,但他知道一閉上眼睛會面對的是什麼。當死人在地底下無聲吶喊時,佛德可不想要靠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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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鬧了!你打算把自己灌醉嗎。」
「為什麼不?」
雪莉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伸手將杯子拿開,小心翼翼地不讓杯裡的東西濺出。
「你生病了,如果還不夠明顯的話,我不希望你今晚就掛掉。」她將全部的酒倒進水槽裡,從臉盆中拿了另一條冰毛巾。她邊做事邊忍住屋裡臭哄哄的酒味,佛德的家看起來就像郊區最陰暗的角落一樣,他的垃圾堆了滿堆,廚房還有滿出來的廚餘和(她不願去猜)液體,衣服散亂在地,她一進到這地方就開始討厭了。當她到了房間時,佛德打了冷顫,儘管是中午的炎熱氣候還是無法讓佛德鬆開被子。
「在喝一點就好。」佛德小聲哀求到,當毛巾敷在他額頭時,他嘆了口氣,手臂擋住了眼睛。雪莉清理地上的衛生紙團,從背包裡拿出新的口罩。接著在佛德睡著時開始動手清理整間房子,慶幸自己的動作比想的還快。當她從廁所裡脫身時,身上的衣服已經全濕掉了,她忍不住低聲咒罵起來:「他康復以後最好對我好一點。」
佛德吐了自己滿身,連床單也遭殃了,於是她替他洗了個澡,重新換了張床。這是她第一次照顧病人,但從來不知道會這麼複雜,等他恢復後,雪莉可能要重新考慮要不要生孩子了。她拿起髒毛巾,又回到凌亂的浴室裡,重新搓乾淨。
她拿了新的枕頭,抱著佛德時像抱著一個大玩偶一樣,將枕頭塞到下方才放手。她今天幾乎沒什麼休息,活像傭人一般,只差在是不支薪工作。她一直對佛德很有耐性,儘管他清醒時會吵著要喝酒,又吵又鬧的,或是虛弱地哭時,她都對這位皮膚、外表、喜好跟自己一樣的詭異男孩一視同仁。
「妳為什麼要跑來照顧我。」
雪莉第八次換毛巾時,佛德虛弱地問道,他的精神比剛才好多了,但身體還是癱在床上,連動個指頭都很難。
「也許是我瘋了吧。」她諷刺地說。「或看你可憐。」
「妳不在意凱薩會說什麼?」
雪莉猶豫了一會兒,沒想到他會問這種問題。
「我的事還輪不到他來說哩。」她粗魯的把毛巾貼在他額頭上。佛德笑了一會兒,睜著半隻眼睛看著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說。
「萬一他知道了呢?」
雪莉停下工作,搖了搖頭。她沒跟凱薩說這件事是因為佛德和他處的不是很好,常常見面就起衝突。她不希望凱薩瞧見自己在照顧這個酗酒的病人,也不想要朋友生重病時,沒人在旁邊看顧他。
「八成會殺了你吧。」雪莉笑了笑說:「或許連我一起。」
「聽起來是個控制狂。」
「嘿!少自以為是了。」雪莉擠出一個賊笑。
雪莉常坐在佛德身邊,兩人會一起聊過去二個月時發生的瑣事,只要凱薩不再她身邊時,她就會偷偷跑來找佛德,一起談天說笑。雪莉感到困惑,眼前這位特別的男孩只不過是她的朋友而已,不過在他身邊卻會感到一種超乎想像的自在及平靜;她想到,儘管自己和凱薩多麼相愛,倆人之間卻還藏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祕密,不過和佛德獨處時,她竟然可以一派輕鬆地說出自己陰暗的過去,這種莫名的牽絆彷彿很久遠、但也堅不可摧。
佛德在聊到自己的背景時,用字遣詞都很謹慎,他避開自己殺人的事實並蒙混過去,最後,當他面露凝色講到艾瑪的同時,也不忘說出每個細節,每個關於她的內容,他一字不漏地癱在大太陽底下。雪莉在過程中只是耐心的聽著,並同情這對悲慘的伴侶。
佛德說完後,兩人持續了一陣子的靜默。他看著愁容滿面的雪莉,突然想到那位理了平頭的凱薩,他們都知道雪莉最近的身體狀態愈來愈差了,雖然佛德和凱薩不熟,但當他腦中浮現雪莉離開時的場景,也不禁為這位神秘的男人感到難過。
夜晚降臨的速度感覺比平常快,佛德將身上的毯子蓋上熟睡的雪莉,一個人往客廳移動。屋子裡少了許多異味,佛德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地方,假如他母親還在的話,這地方大概會一直維持這樣子吧。他打開窗簾,讓室內不再那麼燜。他看著桌上剩下一半的啤酒,想要伸手拿起它,頓了頓,思考接下來要做的事以後,佛德把酒全部倒光,並找遍家中所有的酒,將它們一一翻出來倒掉。
突然間,某個人影閃過廚房的窗戶後方,消失在院子裡,佛德趕緊放下酒瓶,跑到紗窗門旁打開電燈。整個院子跟平常一樣雜亂,只是有兩塊不等的長方形土堆在樹叢中若隱若現。一陣寒意襲上佛德的頸椎,這時候不太適合想到土堆裡的兩個亡魂。
他打開鹵素手電筒,觀察著那道影子消失的地方,就在兩顆交錯扭曲的樹幹之間,形成一道裂縫,當佛德喘了一大口氣,正準備走去看個清楚時,一道又白又亮的車燈照在一旁的車道上,他聽見引擎的隆隆聲開始靠近。
佛德關掉手電筒,而車上的人也正好瞥見他,在黑暗中,兩人的臉孔看起來極度疲倦。
「我還以為你要一段時間再過來。」佛德走向車道,準備幫這位老人抬行李,但他卻伸手阻止佛德,那老人示意要佛德站一旁去,接著自己扛著一大袋塑膠袋下車。
「看來我到的不是時候?」老人疑惑的看著佛德。這特殊的英國口音打從佛德小時候就陪著他了。
「是啊。」佛德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接著招手款待這位滿臉鬍鬚的客人。
威爾頓是佛德的老鄰居,他三不五時會過來打探消息,順便照料佛德。佛德以前跟他談過爸爸的事,謊稱他一個人搬走了,連說也不說一聲,就留下佛德一個人生活。考慮到丹莫那時的精神狀況,威爾頓這老糊塗也很快接受了這說法,也不想在佛德面前提到棄兒於不顧的丹莫。兩人最近的見面機會變得更少,因為老威打算回英國了,而這趟也只是順路像老朋友道別而已。
餐點準備的並不豐盛,但威爾頓對粗茶淡飯已經感到滿意了。
「我想我不會再回來了。」威爾頓如是說。
「我能理解。」佛德說。「最近那邊忙嗎?」
「老家一直都很忙碌,」威爾頓飲了一口葡萄酒。「不過,我不是去幫忙的。」
佛德向他挑了一邊眉毛,像威爾頓這種人只可能為了一件事才會喝葡萄酒慶祝。
「你還記得詹米嗎?」
他點點頭。詹米現在大概四十五、八歲了,他還記得那副精瘦的身材和那張面露豪爽笑容的男人。
「他終於有個孩子了。」在絡腮鬍底下還看的見他的笑容。「那不成材的小王八蛋終於讓我抱到孫了。」
「他晚了三個月才跟我說。」
佛德打從心底恭賀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傢伙,但除了微笑以外,他想不到其他事可以說或做。威爾頓如同他的第二個父親一樣,更像一位老朋友。
「那你之後有什麼打算?」佛德問道。「要退休了嗎?」
「哈哈,退休可不是我這種老人該幹的事。」威爾頓搖了搖頭,繼續說:「不,我想我還是打算繼續寫作。如果可以,我會找個夜深人靜的地方,在那邊待到這副臭皮囊死去為止。」
兩人陸陸續續又談了很多,佛德向威爾頓報告近年來的大小事,像是他到處找工作,到處旅行之類的事。老威保證會每個月寄信給他,內容字數讓佛德決定,但他只是笑著回拒,說自己最近過得不錯,未來可能會搬離這地方。
「我想寫作。」佛德說起自己的夢想。「但不知道從哪裡開始。」
「先寫下任何你想的到的東西,」威爾頓瞇起眼睛,在濃密的灰眉毛下像一雙銳利的黑眼。「再來你就會知道該怎麼做。」
老威的過去經歷許多風風雨雨,他環遊過世界,經歷過戰爭,失去過親人。他的童年多半是在船上渡過的,而威爾頓常常和佛德談起往年的英勇戰績,並訝異這位年輕人竟聽得如此著迷。佛德從沒聽過故事,所以即使是最令人昏昏欲睡的細節,他也照聽不誤。他首次知道納粹是在他十七歲那年,了解當時許多人提起的為國家光榮作戰,在威爾頓口中卻像一場血腥的屠殺行動。
當威爾頓啟程離開時,佛德不禁感到畏縮,他看著昔日的老朋友兼家人,腦海中想像他和家人團聚的時光,臉上的皺紋因快樂而變得更深。那是佛德永遠不會有機會得到的美好事物,他認為自己不配。當地平線上的喇叭聲消失時,佛德最後一次替威爾頓禱告,心裡想如果自己把握機會,或許也能和他成為真正的家人,但佛德還是回頭擁抱孤獨,不願介入這幸福的一家。倘若他知道一個月以後就再也收不到威爾頓的信,他肯定會在跟這位老朋友說最後一次再見……
「早安。」雪莉搖搖晃晃地下樓時,佛德正在客廳,眼睛盯著那位老朋友剛坐的沙發。距離威爾頓離開已經過了五個小時。
「你睡的挺好的嗎。」雪莉打了個呵欠,臉上鬱鬱寡歡的表情和她黑色的上衣一樣死寂。佛德心想那張床大概太硬了。
「其實,我沒睡。」佛德沒有回頭,冰冷的眼神照映在酒瓶上。「去和老朋友見了面。」
「那我實在不該來照顧你的。」雪莉沒好氣的說,佛德看著她,露出靦腆的微笑。
「才怪,妳來讓我很高興。」他說。在見到雪莉的臉脹如紅石榴以後,他就開始大笑。並在雪莉有機會回嗆什麼時,他靠上她的額頭,輕吻了一下。
「別逼我叫凱薩過來。」雪莉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喔妳放心,」佛德走向玄關,讓窗外的陽光照進屋裡。雪莉知道佛德並不是真的在笑,他只是把壓抑的心情更往裏頭藏而已。「妳很漂亮沒錯,但我有心上人了。」
兩人相視而笑。佛德才明白這一切永遠不可能回到從前。
假如威爾頓離開時注意到這位訪客,他也會露出當海蓮看到佛德時的表情。他離開後才想到,為什麼從沒和佛德一起討論多年前的那件慘案,當時他還只是個嬰兒。老威摸了摸瑪琳娜送他的矮人吊飾,心裡想著:「算了,沒必要和那孩子提起傷心事。這對命運多舛的雙胞胎兄妹可不是個好故事。」
#
門鈴響了,一位眼熟的客人從凱薩面前經過,他訝異當初這位年輕力壯的輔導員,如今也顯露出蒼老的一面。那頭金髮還壓在棒球帽底下,露出一口白牙的招牌笑容也沒變。進屋時,凱薩還一度認不出這位上了年紀的醫生。他的個性一點都沒變,他還是以前那位喜歡與人交際、談笑風生的樂天派。只不過令凱薩困擾的是他想不起他的名字。還記得待在感化院的時光,他也常常和這個人談心事,抒發自己的感受。
醫生在吧檯前就座後,眼神從他的朋友身上移到菜單密密麻麻的餐館歷史介紹中。他沒抬頭看過櫥窗後方的凱薩一眼,然而就在他們用餐結束離開後,他也不曾注意到凱薩過。
電視上正播報著三個月前的葛列塔屠殺案,警方在三個星期前才逮捕到犯人。好吧,修飾一下,他們只逮到了犯人的遺體,而且還不完整呢。他們在一棵棕梠樹下挖出他的頭部,還連著脖子一起,額頭上則是用油性筆寫下一句話:
死豬!
凱薩心想,這大概是某個與葛列塔一家有關係的朋友或親戚做的。他在夜深人靜時逮到了這位殺人犯,動用私刑,再把屍體肢解埋在各個角落,沒有目擊者、攝影機、線索只有一頭死豬,要逮這位私刑者恐怕沒那麼簡單。
不過,這裡是美國。過去也不是沒發生過這種變態行徑的慘案,例如密爾瓦基食人魔。蘿拉換了台頻道,現在正播著西班牙語節目,凱薩只好把這事先拋到一旁。
「這杯我請。」凱薩對蘿拉說,年輕的女服務生對吧檯的客人使了個眼色,接著繼續擦拭銀器。他把杯子移到雪莉旁邊,在順手解下圍裙。
「晚安。」不過蘿拉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從後門消失在黑夜裡了。
凱薩替自己泡了杯黑咖啡。寂靜的餐館裡只剩下他們獨處,店門上的招牌還閃爍著迷弘光。「妳不累嗎?」
「快爆了。」雪莉擠出一個無力的笑容,碰了碰杯子又移開,這動作不斷重複著,好似再決定該不該在今晚喝個醉。
「妳該停止喝酒了。」凱薩用下巴比了比酒杯。「那東西會害死妳。」
「有一天你也會。」她勾住凱薩的手,靠在他的肩膀上。「只是感覺不同。」
凱薩漲紅了臉,把咖啡喝光以後便把酒留在吧檯上,攙扶著搖搖晃晃的雪莉走向車門。街上的路燈全數熄滅,一邊靠眼前不到一公尺的視覺來探索停車場,一邊想著雪莉在廁所裡吐血的畫面。直到他摸到門把後,才把雪莉抱上後座,她像個孩子一樣捲縮在那兒。
雪莉在半路上睡著,她睡著時的小鼾音是他旅途上唯一的陪伴。他透過後照鏡望著雪莉黑色的長裙洋裝,哲白的大腿露在外面,長相清麗甜美。
「晚安,小精靈。」他喃喃低語。這路彷彿有一輩子那麼長。
#派對當天
時間一到,音樂揚起在體育館各個角落,人聲樂聲此起彼落,一片嘈雜,散佈在擁擠的人群間,這時候,威金斯樂隊帶著樂器爬上梯子,消失在布幕中,凱薩原本該是他們的一員的,但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雪莉穿著前天晚上在酒吧裡的黑色洋裝,和他的白西裝呈對比,在人與人之間,他們擁著彼此跳慢舞,四十二個探照燈在舞會中心不停打轉,輪流替舞者打光,他們身上出現五顏六色的色塊;綠色變藍色、紫色變成紅色。雪莉踏著輕快的舞步,好在凱薩訓練有素,一連串的旋轉動作使旁觀者眼花撩亂。雪莉不小心踩了他幾次,但顯然他們都樂在其中。
她比平常還自在許多,兩人都很高興自己的第一場舞會竟如此順利。她馬上就忘了疲憊的感覺,也忘了蜘蛛,忘了喉嚨滾燙的灼燒感。凱薩深情的看著她,將她拉進,雙脣相貼,享受彼此舌尖上帶來的挑逗感。他的手很溫暖,那平靜的觸碰使她快樂。
舞會中,所有人開始放聲歡笑,威金斯樂團唱著<The Reason>(凱薩知道他們盡力了)。
雪莉眼角餘光瞄向對面的佛德,他和一位紮著辮子的美女正細語呢喃,和對方調情,一邊擁著對方轉圈。她感到莫名的悲哀,假如那個女孩還在,她和佛德還會像這樣擁抱對方,傾訴心聲嗎?
突然間,一聲巨響在體育館四周的玻璃上爆裂開來,細小的彩花閃爍著螢光從空中落下,宛如彩虹雨一般。一群高年級生在點心吧旁和自己的舞伴熱吻,其中一位顯然不小心把果汁翻到自己身上,他的絲質白衣瞬間染成淡紫色,剛好與他的伴搭在一起。
她為了這個舞會等了三個月,慶幸姑姑替自己買了套合適的服裝,多半得歸功於凱薩啦,海蓮打死也不想讓自己的女兒穿黑禮服去參加舞會,但最終還是屈服了。剛開始她還顯得有點窘,因為她從沒穿過裙子,甚至懷疑怎麼會有人願意穿這東西跳舞。
適應禮服後她跟凱薩練習跳舞,多半是在餐館內空無一人的夜裡跳。就像她想的一樣,凱薩的腳被踩了好幾次,直到凱薩喊停說自己要喘口氣為止。
第二首歌告一段落後,佛德才出現在他們面前,開始介紹自己的舞伴。這位名叫珠兒的女孩漸漸與雪莉熱絡起來,她們丟下自己的男伴自顧自的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佛德和凱薩互看一眼,聳了聳肩,兩人擠出一個尷尬的微笑。
「妳跟他長得好像。」珠兒驚訝的說。
「說些我沒聽過的吧!」雪莉也被她惹得發笑。「妳覺得我是她姐姐還是妹妹。」
「姊姊。」珠兒嘆了口氣回答道,她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彷彿自己是個派對老手。
「說的也是。」
「男孩始終長不大。」珠兒開玩笑地說。
雪莉翻了白眼,轉了轉眼珠子。心想自己在凱薩眼中才是小孩,永遠需要別人保護,說床邊故事,睡前親吻額頭的那種。這時候,她回想入學前一天在畫室打瞌睡的情景,接著是在中庭裡的兩人對話,說是聊天,還不如說是打情罵俏,凱薩那一整天都在對她拋媚眼、調情。
不過大學生卿卿我我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當然。」
「你說什麼?」
「中文意思是:當然。」
「你到底會多少種語言?」
「四個,不包括英文的話,不過我不會說俄文。你知道的,無聊的時候總得找事做。」
「你會樂器,多種語言,人高又帥,雪莉會不會太好運了點。」
「是我很幸運。喔,順帶一提──」
「幹嘛?」
「你和她長的真像。」
「我像她哥哥還是弟弟?」
「弟弟。」
「去你的。」
一個小時後,他們分道揚鑣去尋找自己的舞伴。會場中開始有人在亂撒葡萄酒,男孩子在把其他人的女伴,假如有人在泡雪莉,他對自己保證絕不會手下留情。他擠過一群正在互相叫罵的狐群狗黨,那些人瞪了他一眼,但發現對方比自己大隻後就退了一步。最後,他在一面塗著<Heil Hitler>的牆邊找到一位留著紅色捲髮的瘦弱男孩在幫她拍照。
凱薩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
「可以幫我們拍嗎?」他裝出有禮的樣子,但在紅毛男面前那模樣可不像紳士。
「當……當然。」紅毛男吞了吞口水,但還是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接著提起攝影機努力對焦。相機發出喀一聲,底部的溝槽滑出一張還沒顯影的照片。
「拿去吧。」他接過照片,拿到倆人面前。
雪莉用手肘推了推凱薩,使了個不安好心的眼色,接過照片。男孩提著相機便匆匆離去了。
「我做錯什麼了?」凱薩彎下身子貼著她的臉頰,輕吻幾下。他看著顯影後的照片說道:「老天,我們真的很登對。」
「是嗎?」雪莉扶著照片一角。「是啊,我們很登對。」
「我有說過妳今天很正嗎?」凱薩繼續逗她。
她漲紅了臉,凱薩時常這樣恭維她,而雪莉也承認這招的確很管用。照片上的她看起來更加蒼白,在一旁的是凱薩迷人的嘴臉。「你說過。」她笑著說:「還好幾次哩。」
「願意陪我散個步嗎?」
「願意。」
他們拉著對方逃離狂歡派對和人群,走向體育館外頭。這個建築物周圍有好幾棟小塔樓,跟學校是分開的,因此只要走個三到五分鐘就可以抵達樹林。體育館的大門敞開,走道上有幾名學生和校職人員晃來晃去,和其他人打屁,所有人都盛裝打扮,玩得盡興。在他們經過一睹漆著亮橘色油漆的<eye>的牆壁後,一輪高掛的明月映入眼簾。體育館外面一片寂靜,空氣涼爽,樹林在風中發出沙沙聲,星空比任何聚光燈來得更明亮,夜晚彷彿成了他們的專屬舞廳。
凱薩和雪莉勾著對方的手臂走向草坪。
「史上最棒的約會地點。」雪莉喃喃自語。她再次抱著凱薩的後頸,兩人在黑夜中親吻,發出輕柔的啄聲。凱薩懁住她的腰際,將她越報越緊,彷彿月亮落下以後就會失去她一般。
他們深情地望著對方,沒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接著繼續往長驅直入的森林中走去。
一隻烏鴉往他們頭頂上方飛去,默入於林中。
雪莉緊握著他的手,一陣悲傷的情緒湧現,但她忍了下來,這美好的夜晚不該哭出來。他們肩並肩走著,對於目的地毫無頭緒,但他們豪不在意,有了對方以後,眼前的黑暗似乎就不怎麼重要了。
樹林深處傳來動物的嚎叫聲,但住在附近的人都熟知這是克拉克一家的狗發出的哀鳴。
他們繼續走,凱薩吻了吻雪莉的耳後,這種感覺前所未有,但他寧願自殺也想繼續享受這種溫暖。
他們繼續走,直到一聲劈啪的斷裂聲在他們背後傳來;他們繼續走,直到看見背後發出聲音的東西;他們繼續走了又走,直到看見一道陰影掠過他們眼前。
雪莉到抽了一口氣,凱薩則是瞪大雙眼。動物的悲鳴傳遍整個樹林,就好像惡夢中會出現的場景,聲音環繞在枝葉周圍,空氣瞬間結凍了周圍的一舉一動,甚至時間。
黑夜一如往常的寂靜。
那東西像一具人偶的模型,只是沒有了下巴,心臟那兒也多出了一個洞。模型毫無生氣地、以古怪的姿勢扭曲著倒在地上,紅色的液體順著白晢的皮膚緩緩低下,整個脖子和衣服都浸上了深紅色的鮮豔顏料。接著,凱薩才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模型的身體是趴著的,但它的頭卻是朝上。額頭上寫著叛徒兩個字。雙眼無神的望著星空,那張在也闔不上的嘴巴發出活人無法聽到的尖叫。
幾個鐘頭前他們還看到這個女孩跟佛德一起跳舞。
雪莉面色驚恐,一時之間還無法進入狀況,凱薩就拉著她火速離開。
他朝著月光照耀的空地前進,卻覺得越來越遙遠。雪莉在他身後緊緊跟著,心臟劇烈的跳動著。他們都很清楚自己看到了什麼,也知道該怎麼做,但恐懼壓的他們喘不過氣來。
一聲劈啪聲從他們腳底傳來,凱薩的手抓了個空,接著整個心像自由落體般跌到谷底。雪莉眼睜睜的看著凱薩離他越來越遠,她想喊出聲來,但胸口和喉嚨中傳出了一陣灼燒感,她張著嘴,卻只能無聲地看著自己的手鬆開,腳步一滑,向後滑下了斜坡。
凱薩抓著一根樹枝才避免自己繼續滾下,他緊張的看著雪莉消失的斜坡後方,接著便逼自己爬起身往上衝刺。這個樹林不再只有他們兩個,但說什麼都比不上雪莉的命。他死命的撥開樹叢,往下一躍,默默祈禱著。
「雪莉!」他終於喊出一聲,也順利的滑到斜坡底。
不過,他的聲音恐怕再也傳不到她耳中了。
雪莉仰躺在地,緊閉著雙眼,任何人第一眼就會覺得她昏倒了,因為失足摔落而昏迷,但接著目光往上,才會發現一把銀色的刀子直直地往她的心臟插下。
凱薩愣在原地,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最可怕的夢靨……
雪莉旁邊站了一個男孩,凱薩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誰,他努力壓抑自己,但這種傷痛根本無法被按捺,所以他只能控制自己表面上的情緒。他憤怒地看著眼前這名留著黑髮、面色蒼白、身材瘦弱但結實的男孩。他一臉悲傷地看著遺體,彷彿凱薩是空氣一般,他低著頭,鬆開握拳的手,深吸了一口氣,強忍著哭的衝動。他看著雪莉仰躺的姿勢,感受她的皮膚漸漸失溫,呼吸變的微弱。種種感覺襲捲而來,就像那天他失去艾瑪一樣。那把刀子停留在那兒,而他們也做不了什麼,雪莉被貼上黑標籤了,任何有腦袋的人都看的出來。
那個男孩跪下來,從口袋中抽出另一把刀子,刀上還殘留著血跡,想必是剛剛那具屍體留下的。凱薩就站在三公尺遠的地方,看著男孩把刀柄轉向自己。
「殺了我吧。」男孩哽吟地說,接著抬起頭面對他,一臉真誠的悲傷與罪惡感地看著他。「拜託!」
凱薩的目光停在雪莉身上,又看了看刀子。他有一個理由可以用各種殘酷的方式殺死這名男孩,讓他生不如死,沒錯,他告訴自己,現在就必須動手。
「拜託你。」男孩大吼著。
不過為什麼他下不了手?凱薩停在原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並大聲的咒罵自己為什麼不下手。他逼自己抬起腳走去拿起刀子,只要對準他的喉嚨一劃就行了。但接著他想起雪莉的微笑,在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去世後,他想到的就是這個。而眼前這個男孩使他想起了雪莉,就像一種本能反應一樣。
他丟下刀子,在雪莉身旁跪下。最後一次擁著她的身體,臉上的表情不為所動。而眼前這個男孩則是睜眼盯著他,一臉困惑,就像在問他為什麼不解決自己報仇雪恨。
「離開這裡。」凱薩溫柔的說,一臉哀傷地看著男孩。「在我還沒做錯事的時候快閃。」
男孩瞪大雙眼,像是在責備他。「為什麼……」
「離開。」凱薩又說了一次。「求求你。把刀子也一起帶走,別再讓我看到你了。」
但男孩只是跪在那裏,直盯著他看。凱薩抱起雪莉逐漸失溫的軀體,每往斜坡走一步就讓他的心跌得更深。男孩眼睜睜的看著凱薩離開,消失在黑暗中。
兩個小時以後,佛德躺在盤根交錯的土堆上看著星空,他的黑西裝上沾有血跡,但都不是他自己的。他整個人像碎掉的玻璃瓶一樣。佛德想大聲哭出來,咒罵自己幾聲,但他什麼也做不到,只覺得自己的胸口好像快爆炸了,腦袋也一片空白。他看著凱薩,就想到自己,如今他害別人承受了跟他一樣的傷痛,只因為自己一時衝動。
他多想一死百了,結束這一切。但凱薩卻讓他活命,他只記得凱薩抱著雪莉離開的身影。
他起身,看見一隻烏鴉停在樹梢上,在黑暗中用一雙明亮的眼神對他眨眼。接著,他彷彿看見樹林中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在走動,他覺得自己眼花了,因為那影子高的不像正常人。
佛德隱約有種感覺,他該跟著這影子一起走。
他的內心依然悲傷,充滿罪惡感。往後的日子裡,那感覺會一直襲來,那夢靨的片段會不斷出現在他夢裡。那就是他該獨自承受的一切,那就是他一輩子的懲罰。
現在,他一無所有了。
#之後
凱薩沒有一天不想念雪莉的。在那件慘案之後,他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樣,整天無所事事,渾渾噩噩的過日子。他對時間的感覺也變得更模糊,他常常忘記今天是哪一天,每天醒來時,也不知道是白天還是晚上。他每天都替雪莉哀悼,每天,他都期望會在夢裡與她相遇。
他曾試著去找過海蓮,但明白自己沒權力這麼做。害死她的是自己,凱薩心想。他大可握住她的手,救她一命的。他沒臉去見海蓮,這個傷心的老人家在喪禮上,整個人都快崩潰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某一晚潛進她家中,把她的蜘蛛帶走,既然雪莉不在了,那麼牠們也沒理由待在那棟屋子裡。至於兇手--他聽說再也沒人看見佛德了。至少警方已經有了搜索目標,也許佛德會藏幾個月吧,也許幾年也說不定,搞不好他自殺了,反正惡人終究會付出代價的,但這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
那張照片還在口袋裡,那張舞會照片。
「你……你想做什麼?」派瑞結結巴巴的咕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凱薩看著照片,接著把它撕爛,再把紙屑跟其他照片丟在一起。照片堆裡面有幾張是雪莉的身影,也有幾張是凱薩不認識的女性。
「該做的事。」凱薩摸起一張派瑞在舞會當天替雪莉拍的照片。照片裡,雪莉露出靦腆的微笑,那笑容是雪莉給凱薩的定情物。凱薩也把它撕爛了。
「等……等一下,給我個機會。」派瑞往後靠著桌子,眼睛不停從他的鼻樑上滑落。
凱薩露出了陰森的奸笑。他無權決定佛德的命,但他有權決定眼前這位紅髮偷窺狂的命。
他想起雪莉的吻,想起她小時候清麗可愛的模樣,長大後成熟撫媚的姿態,她剛毅的個性,她說話時的語氣。他輕輕闔上窗戶,拉下布簾,正當派瑞像一頭待宰羔羊般瑟縮發抖時,他舉起桌上的水果刀,以不屑的目光看著眼前這位曾玷汙他愛人的混蛋,就像那天他看著彼德洛塔一樣。然後快速的,無聲無息地往下揮去。
凱薩揉了柔痠痛的手臂,坐在書桌前看著派瑞死寂的屍體。他的手中拿著一張照片,裡面是雪莉的側影,還有另外幾張則是拍她的身體。他翻出所有紙盒,那些照片中有人的五官,身體和手臂,有些一看就知道是在哪邊拍的,有些則是看不出來的死角。
像是這一張,雪莉和凱薩在屋子裡頭親熱的照片,畫面中凱薩正咬著雪莉的肩膀,雪莉的鎖骨處還有幾道小齒痕。他一一撕掉了所有照片,最後把它們帶到自己家裡,放火燒了。
他坐在車頭前,心不在焉地玩著口琴,身上還是穿著原本那件白T恤,他的雙手染上了血漬,血液滲透進白色的布料中。
他想著自己吹的那首歌原本的名字。
叫什麼......?
艾比路,對吧?
這時,一道陰影落在凱薩腳邊,兩人背對著陽光,正納悶哪一個人會先開口。
「你在找我嗎?」佛德一邊打量著凱薩身上的血跡說。
凱薩對於這位訪客的到來一點都不感到驚訝,即使佛德再怎麼逃避,兩人終究還是會相遇;可能是血腥的場面,事情會以悲劇收場,但他們現在都累得很,根本不必和對方有所戒備。凱薩沒有回頭,還是一邊把玩著口琴。低著頭冷冷地回答。
「我還在想該等到什麼時候。」
「你有權力報仇。」佛德將視線移往他處,清了清喉嚨。「那一晚只是個幌子。我邀請珠兒只為了殺死那個賤人。」
凱薩縮起身子,靜靜地聽。
「珠兒傷害過一個我曾愛過的女孩。」
「但你不止對她下手對吧?」
「對。我父親,我的摯友都被我害死過。」
他停了一下,把口琴往上拋又接住。「那你應該讓他們有機會報仇。」
佛德思考著。「也許吧。」他接著說:「所以我想再給你個機會。」
「她告訴過你……有關她的故事吧?」
「沒錯。」
凱薩忽然輕蔑的苦笑著。「那代表她信任你。」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和她之間的關係,但不管是什麼,都是我無法拿走的。所以很抱歉,我沒辦法取你小命。」他翻出袋子前面那個鼓起來的東西,往後一拋,剛好被佛德接住。
「這是她要送你的。」
佛德端詳著手中的玩意兒。是一本活頁筆記。
「謝謝你。」
「再見。」
凱薩哀傷的啐了一口,然後繼續吹著艾比路。往後的日子裡他不曾再見到佛德一次,離開了原本的小鎮後,他開始躲避警方積極的追查,在城市及鄉間裡不斷轉移居所。凱薩沒有在愛過別的女人,也沒交過別的朋友,他依然靠著靈巧的詐欺手段來生活,在語言和音樂方面打轉。有時候在夜裡,他會夢到雪莉,夢到他們互相依慰在床邊,和對方咬耳多,談論當初連開始都來不及的未來,討論他們會生幾個孩子,要叫什麼名字,他常常會默默流淚;當陽光出現在地平線上時,那些畫面就會淡去。有時候,他也會好奇佛德過著怎樣的生活,他是否每天為雪莉及他的愛人禱告?還是在某個世界上最陰暗的角落裡自殺了?還是每天被罪惡感折磨著?這些問題恐怕永遠答不出來。
今晚,他與雪莉重返當年的派對中,她依然穿上最好看的黑色洋裝,迷人的傻笑顯露出柔和的五官,他撥開她的髮絲,輕吻她的唇。
然後,他說出那三個字。
醒來後,陽光依舊高掛天空,日子還是得過下去。最近這地方開始有人起疑了,許多特徵都與凱薩相符,只不過很多人叫他「納許。」或是「街頭吉他手。」
他起身向他最愛的女孩道別;開始打包行李……
#威爾頓的信
獻給我親愛的孩子:
但願你的生活如同前幾年的日子一樣風平浪靜,祝你每天有著清晰的思緒去生活,也祝你把酒戒掉。英國是個完美的地方,我的家人都平安無事,我那小渾球的兒子名叫康諾,他有著全家族的男人都該有的眼睛。
瑪莎很想你,她真心期待有一天能讓你過來我們家生活,畢竟她一直想要個哥哥。但願如此,我也這麼希望,我發誓只要我一有時間,就會回去看看你。
當然了,你知道我寫的都是眾所皆知的廢話,的確,我寫這封信是要跟你道歉,我隱瞞了你二十年來的秘密。我一直都想找機會跟你說這件事,但我真心感到抱歉,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再承受一次失去親人的打擊。
在過去你爸媽還恩愛的日子裡,瑪琳娜懷了胎,而你父親為了慶祝這件事而答應要帶她去渡假。眼看一切機近完美的計畫,她卻在船難中死去了,只留下你和另一個雙胞胎妹妹,她有跟你一模一樣的眼睛和臉型。但沒人知道她最後到哪裡去了,我無時無刻都在找你妹妹,佛德,她可能離開了也可能還在某個地方活著。由於你們家族的人全都斷絕往來,我也很難找到你的親戚,就算我找到了,他們也不願相信有這個妹妹存在。
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孩子。也希望有天你能原諒我。
#二年後的回信
謝謝妳當初願意收留我。
我不確定在這段時間內有沒有辦法回到皇后區,我想念這座城市和妳的一切,但我目前有點忙不過來,也很抱歉無法留給妳聯絡方式。假如某一天妳離開了,我也會試圖去找妳。
佛德.羅斯 敬上
P.S.現在妳不需要擔心那位戴著面具的怪咖了,我相信有好一段時間不會有人找到他。
瑞秋.布蘭
『受傷,不是迷路』──莎莉.葛琳<禁忌之子3:守望>
在醒來以前,我只記得暴雨。漆黑、狂野不馴的風吹著艾格比特街一顆快要傾倒的樹,一窩老鼠從黝黑的樹根底下竄出來,遁入另一個骯髒的窩巢,等著風暴結束。有個人影從騎樓跑出來,裹著灰白色的外套,躲進公寓的大門內。
燈光閃爍不止,樓梯乾淨但尿味很重,牆角有幾處快剝落的油漆。瑞秋.布蘭脫下溼透的外套掛在手臂上,覺得全身發冷,她拿出鑰匙,一步步往階梯走,她忽然想到二○○一年那個被詛咒的日子,就在那一天,意外殺了許多人,毀了多少人的生活,包括她在內,從那天開始,整個樓梯間彷彿只有她一人獨有。她打開門。屋裡空了許多,當然,這很正常,跟以前相比,她似乎不需要那麼多空間了,再多也沒用。
她脫下衣服,從冰箱拿出百威啤酒到放滿水的浴室,整個人躺進溫熱的水裡。現在,她覺得格外孤獨。通常在這時候,浴室門外會響起<海灘男孩>的歌曲,那是她父親的最愛,她的姊姊會坐在浴缸旁邊和她聊天(雖然多半是抱怨),吃幾包樂事,而她的母親總是在那時候回家,她還記得暗號:引擎快爆掉的老爺車、敲三下。
她喝了口酒,從暴雨來臨的這幾天開始(我隱約記得是前三天),她感覺到手越來越沒力,很難放鬆下來,現在就連端盤子也有點困難,因為手會不自覺地突然抖動。
蒸氣瀰漫在浴室裡,溫度不斷升高,瑞秋拉開水塞後走出浴缸,拿著浴袍裹著身子。離事情發生還有半小時。雨滴落在防火梯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滴答…...滴答……跟她小時候在院子裡一樣,隔著地窖的門聽著水管的聲音,她能想像那畫面:垂落在邊緣的水滴落。
上一次敘舊是什麼時候。在她被成堆的帳單及門口的陌生人包圍前,在她被手機的嘶嘶聲及尖叫淹沒以前,在所有人盯著那棟大樓前?那彷彿是上輩子的事。她隔著窗子看著整條街,對面的窗戶漆黑一片,但樓下的便利商店還開著,隱約可見裡頭的影子走動,總算啊,她心想,這地方不是個空城。
通常在這時候,她會聽到樓梯間的碎念聲、隔壁小情侶在床上纏綿,這地方不總是那麼安靜,只是會讓她感覺帶著一種死寂的安逸,完全的隔絕,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而大門總有一天會打開,她的家人會迎面著笑容而來,告訴她這座由車燈連成血脈的城市中發生了多少八卦,而日子還是照樣過下去。這真是太好了,對嗎?他媽的太棒了!
她椅著頭,任長髮垂下,大雨的聲音已經轉變成別種聲音了。那聲音由過去、現在和未來所組成,她常聽到這種聲音,聲音伴隨著一九八五年的<寂寞男孩>和各種不同的聲音,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他們交頭接耳的交談和尖叫聲,沒錯,她心想,多半是尖叫聲。
牆上的時鐘顯示一點四十五分,她通常不會那麼晚睡的,但今天例外,她的同事找她去一家名叫「教堂」的酒吧。那是她第一次去那種地方,不過情況就跟她待的速食店差不了多少,家庭聚會、生意人、流浪漢、找樂子的、約會的……他們坐在各自的地盤上寒喧,等喝了一、兩杯威士忌才搖搖晃晃地回到街上,留下桌上十美元的小費。
喔,親愛的,妳真該看看……(回憶)
她丟掉那罐啤酒,米黃色的液體滴在木板上,那些東西現在再她體內,散發某種慍怒的熱,很舒服,她任自己沉浸在酒精中,感到舒暢,沒有煩惱,沒有那些聲音,沒有尖叫,也沒有連綿不絕的汽車噪音。那天就如同泡在水裡的紙一樣糊掉;然後再六個半小時後浮起,但那是之後的事了。
現在她只想忘掉。
接著,她聽到了。
她回頭看向那雙陰鬱、慘澹的眼睛,正思考著該不該尖叫時,那道影子突然活了過來,向她撲去,就像酒精一樣,突然間,所有的東西都回來了,紙張浮出水面,電話裡頭的蘿拉正在喘氣,她父母的照片出現在死亡名單裡。浮在水上的那一面紙像母親的服裝設計公司名片,上頭大大的寫著:嗨!我他媽又回來了!
她張開嘴巴準備尖叫,隨手抓起一個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她從沒告訴我,我也不想知道,你也不用猜了。接著,我聽到破裂聲,有東西被撕裂的聲音,我閉上眼睛,接著什麼都沒了。。
#
認識他的名字
瑞秋.布蘭那晚睡得不是特別好。事實上她根本沒睡,她感覺自己的腦袋像被虎頭蜂螫到一樣,然後灌下一大杯威士忌,但心臟和神經卻不准她倒下去。那天晚上就是這樣,她一個人坐在老房間裡,彷彿盯著遠方某個朝她招手的人似地盯著牆壁,而腦袋則是快爆掉了。但她現在盯著的不是牆壁,而是一個人。一個正倒在浴室裡昏睡的男人,沒錯,那絕不是幻想,一個他媽的男人倒在我的浴室裡!
男人縮著身子背對著她側躺在地,他的樣子很髒,外套跟褲子上全是破洞(但比較像是造型)。在她像頭發狂的牛一樣攻擊他以前,她看見男人的身後帶著一個棕紙袋跟淺灰色的小行李箱,就在衣櫃後方。她想到就覺得全身發毛,這男的怎麼進來的?
她手上握著刀子,剛好是男人右邊口袋裡的東西,她搜了他全身只找到四美元跟這把蝴蝶刀,但她還沒去搜刮他的行李箱,她現在有其他事情要注意。
刀鋒對準浴室門口,雖然已經垂了下來,但她仍充滿警戒,即使男人腳上被上了腳鐐也一樣,那是她在一個小型聚會上贏到的,沒想到居然有用上的一天。腳鐐銬在一旁的梁柱上,不會離她很遠,但也近不到哪去,還不足以到她被徒手掐死的程度。
她沒報警,連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她前幾個小時打昏一個闖空門的卻沒辦法提起電話筒按下那三個按鈕。電話就在她旁邊,掉漆的老舊茶几上,她還是有機會這麼做,只要拿起話筒,瑞秋,然後按下該死的按鈕。
但她沒那麼做。
晨光透過窗簾在他們之間投射出一道直線,彷彿一道無形的牆隔絕兩人。她坐起身子,把男人的行李箱拉近床尾,接著拉開拉鍊。
照片,她首先看到的是照片,再來是衣服跟褲子,下面擺著手機跟手錶還有幾分錢。照片上是一名男人跟女人的合照,邊緣幾乎磨損,因為長久的凹痕而劃出一道白線。女人看起來很蒼白、虛弱;男人則相反。
她翻出所有物品,在每件衣服跟褲子的口袋上搜刮,但除了棉屑以外什麼都沒有。
什麼樣的搶劫犯會帶行李來闖空門?
接著她翻開棕紙袋。裡頭是一個活頁筆記本和幾支筆,在本子的封面上還有幾處褐色的痕跡。她翻開筆記本,在第首頁看見一張素描畫,旁邊撩亂的筆跡寫著兩個字:
Emma
上面只畫出了女人臉龐的輪廓和眼睛。驚恐、徬徨的綠眼正瞪著她看,瑞秋也直盯著那雙令人著迷的眼睛看,接著她彷彿看到一陣藍紅色的光交雜著從她面前閃過,她看到蘿拉跟爸媽的眼神交會,她看見視訊攝影機另一頭揚起塵煙,然後一聲宏然巨響如同打穿螢幕似的直撲她的耳多。
她翻了下一頁,另外一張素描照,畫的也是同樣的東西,只是這個女孩的眼睛是黑色,而且輪廓消瘦,很像照片上那個虛弱的女人。她看向旁邊的字跡──
Shirley
在她看來,這男的不是強暴犯就是偷窺狂。喔,或者更糟,心理變態之類的。
這時,她聽到聲音。
瑞秋將本子丟在地上,伸直刀子對準浴室門口。現在,她滿確定他是後者了。
他就坐在那裏,屈膝坐著,面無表情,似乎根本沒注意到現在的情況。他睜著眼睛看著她,過長的瀏海讓他的臉蒙上一層陰影,他的眼睛彷彿能看穿她似的。看到那些畫面。
「如果妳……」
「閉嘴!」她下意識的大喊。她很緊張,緊張得不得了,感覺這輩子除了那天以外從沒這麼緊張過。她覺得腦袋和胸口不斷發出惱人的鼓聲,甚至覺得心臟隨時會跳出來把她的胸部甩到窗外。
他閉上嘴了,然後靠著牆壁吐了口氣。現在有麻煩的是他,可是為什麼她會覺得好像有人在用腳踹她似的。她屏住氣,試著放鬆,鼓聲停了下來,但那個又紅又軟的定時炸彈還沒停。
男人瞄了一眼筆記本。
「幹嘛?」她說,語氣沒變。但這種事我習慣了,我怕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
敲門聲。
他們聽見了敲門聲。
兩人同時往大門看去,那扇被光線切成兩半的木門接著又發出了兩聲:叩叩!
他緩慢地舉起食指抵在唇邊,給了她一個眼神,接著朝門的方向點了點頭。她猶豫了一下,五秒……大概十秒後,她才坐起身子往門走去。大概才五公尺遠而已,但在我看來那彷彿有好幾公里。光把也把她切成兩半,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頭髮。
很漂亮的金髮。
瑞秋開了鎖,她不時回頭望著浴室,但男人始終都沒出來。接著她透過貓眼看對方是哪位。
「請問……有什麼事嗎?」。她透過門縫問道。我隔著牆壁聽他們的對話。
「不好意思,可以問妳幾個問題嗎?」
「問吧。」
較高的警察瞄了眼門縫內。
「喔,是,抱歉。」瑞秋將門敞開,這時才看見另一位警察。
「我可以幫什麼忙?」
「妳最近有沒有聽到樓上的怪聲?或任何不對勁的事?」
她這次只猶豫了兩三秒就開口了。
「噢,怪聲,恩,有,但我沒注意到什麼……」
「妳這禮拜見過房東嘛?」另一名胖警察插嘴問道。
「有,前兩天。恩……抱歉,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們對望一眼,接著高個子開口了。
「我們在找一個失蹤的男孩,大約十九、二十歲,黑髮,很瘦小。」
「有印象嗎?」胖子拿出一張模糊的照片。我記得那是在一個月(還是三個星期)前拍的,我當時人在夜店,人潮最多的時候,他們只拍到我的半張臉。
瑞秋搖搖頭。好在他們沒發現瑞秋的呼吸有多急促。
「妳說妳聽到有怪聲,那是什麼?」
「水管的聲音,」她聳了聳肩。「水電行拖了很久。」
我鬆了口氣。她沒有打算舉發那個男人。但這讓我更好奇了……
警察交換了一個眼神,高個子說:「謝謝,祝妳有愉快的一天,小姐。」他的眼神很無奈,接著嘆了口氣轉身離開,胖子接著說:「有任何事儘管通知我們。」然後他也走了。
「是,當然。」她喃喃地說,接著等兩位身材反差甚大的男士離開目光以後才關上門。
她喘了口氣。
我抬頭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床上盯著我,眼睛下方有很深的黑眼圈,凌亂的頭髮讓她看起來更沒有精神。她開口了,而我幾乎猜的到她要說的是……
「你到底是誰?」瑞秋.布蘭注意到眼前的男人似乎在笑,陰森的笑容就像泰格森街和范納斯公園之間牆上的老舊噴漆塗鴉一樣。說不定他想了某種辦法掙脫腳鐐正打算撲過來,一把搶走她的刀子讓隔天的頭條新聞報上自己的大名。
<年輕女性陳屍在公寓中,犯人至今下落不明>
之類的。
「佛德。」男人小聲地說,接著清了清喉嚨,坐直身子。「我叫佛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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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二月
她說她叫:「艾瑪」
我能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切下來,並且很肯定的對自己說:「我遇過這女孩,喔,對,她就是那個被打趴在地的漂亮女孩。」我想我現在就必須那麼做,我瞄了一眼手上的銀叉跟刀子,並對自己正在認真思考該切斷哪隻手而感到驚訝,這會很痛,但我心裡可能會輕鬆一點,要不是今天滿地雪泥,我早就離開這了。八號球注意到我像個白癡一樣盯著叉子時用手肘頂了我肋骨一下,我回過神來。幹,她就在對面,那雙漂亮的綠眼睛和該死又想讓人吻下去的嘴唇,還有最重要的:她的一頭波浪紅髮坦率地癱在肩膀上;她的臉頰有個小瘀青,但快消了。她沒注意到我的舉動,這還好,我希望她別認出我,別那麼快。
我怎麼會知道她和奈鳩是朋友呢?我是說,我知道怪胎一族都很喜歡群體活動,但艾瑪也是怪胎嗎?她看起來很正常,比我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正常(也可能是因為她是這裡唯一一個女性)。我的指甲陷進肉裡,接著拿起刀子開始切那塊將近十分鐘都沒動過的鬆餅,我淋了點蜂蜜,咬了起來,我現在只想專注在鬆餅上。然後,我還是無法控制自己,我瞥向艾瑪(她也點了一模一樣的東西),覺得自己全身都在隨著心臟跳動,呃……換個說法:緊張到爆。
這裡坐了五個人:我、八號球、奈鳩、艾瑪,和一個從布魯克林搬來名叫納森的小孩。換作是其他人的眼中,我們就是「怪胎。」外頭天色漸暗,我們才來這裡半個小時,感覺卻像一輩子。納森和艾瑪坐在一起(看起來像姊姊跟弟弟,因為他們有一樣的紅頭髮),奈鳩坐在中間的沙發上,我和八號球則坐在老位子,我們來這裡幾百次了,閉著眼睛都能找到這裡的每樣東西,甚至能背出服務生和廚師的名字(比如說站在吧檯的兩個人是雙胞胎琳希跟蕭,服務生和廚師,而分辨她們的辦法只要看哪個人少一隻手指就好),但跟艾瑪一起來就像進到某家陌生又高檔的俱樂部一樣。
「老兄,你人還在嗎?」八號球小聲問到,這死胖子還沒注意到事情的嚴重性。
「我只是在想事情。」我回應他,眼神專注在鬆餅上。
我的確在想事情。因為那一天的景象就跟爆走的越野車一樣在我腦裡橫衝直撞。她受傷的眼神,她慘不忍睹的手臂瘀青,而我就站在旁邊,我,站在死胖子的旁邊,任由眼前的情況發生,我敢發誓自己和她對到了眼,而那雙眼睛嚇著了我,那不是求救又感到害怕的眼神,那是憤怒又混雜著冷靜的眼神。然後我就這樣被他拉走了,一直到走廊盡頭的樓梯口時還聽的到金屬櫃碰到頭蓋骨的撞擊聲。
砰!砰!砰!又一次,我的血管隨著每一次撞擊聲跳動,從指尖到心臟,最後是全身,我連階梯都站不穩了,那種感覺很熟悉,很不是滋味,讓人想從內而外把它挖出來,狠狠地丟到暗房中。到最後是八號球喋喋不休的將我喚回來,我們已經走到底了,撞擊聲停止,我聽見有人在低聲交談,接著是腳步聲緩緩離開走廊,他們的交談聲中還帶著邪惡的笑意,然而我最害怕也最恨的聲音始終都沒出現。
艾瑪的哭聲。
「嘿!」
我感到一陣刺痛。
一支叉子直直戳進我的大腿,我看到八號球用嘴型說:
「你還好嗎?」
我瞪了他一眼,又把叉子拍到地上,小聲地說:
「去你的。」
他笑了一下。午餐仍在繼續,但我吞下口中的鬆餅後就停了,因為我看到牆上的時鐘停在二點三十七分,離我爸回來還有一個多鐘頭,而從這裡回去要半小時,而我得在二十分鐘內把他的午餐給做好。很簡單,我做得到。
「介意我先離開嗎?」
「當然不、不會。」奈鳩說。「你會回來嗎?」
我起身把一美元(大部分的午餐錢都是八號球在付)放在桌上,朝大門走去。「可能不會,謝了。」
他們不知道我這麼急著走的原因是什麼,而我想也沒人在乎,這樣最好,最好永遠不要有人知道,就算有,越少人知道越好。
現在,我又獨處了。大門在我身後緩緩關上,我匆匆望了一眼老座位,八號球朝我招了招手,用嘴型說道:「明天見。」
我朝空曠的停車場嘆了口氣,從嘴裡冒出的白霧消散在我眼前,陽光被厚厚的雲層遮蓋,樹枝上還積著成堆的雪,寒氣侵入我的每一個毛細孔,但那不是使我發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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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拉.布蘭講電話
她徹夜未眠,打從昨天開始就知道會這樣。寇迪沒打電話來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了,到最後才知道他自己也忙得焦頭爛額,忙著處理自己的學生問題。她看了眼畫板上掛的時鐘,已經三點五十分了,店外的門廊一片漆黑、寧靜。蘿拉想自己可能會做到早上,當巴德醒來聞到陽光中的塵埃時,她的雙手可能還沒停過。
霧面玻璃內的展示櫃後方只開了一盞燈,從外面看就像鬼魅一般。她拿起成堆的證件,裏頭有各式各樣的合約內容和筆跡,房地契、支票、繳費單、和另一堆客戶合約。
蘿拉把臉埋在雙手之中,重重喘了口氣,突然覺得屋裡一陣燥熱,便決定起身把氣窗打開。外頭有輛賓士緩緩駛過路面,再轉進街角後消失不見。她探出窗外,按下燈管下方的開關,燥熱感漸漸離去。
她的腦袋打了死結,緊繃的不得了。接著又坐回椅子上讀客戶的信封。一分鐘後,電話鈴再次響起。
「喂?」她咬著下唇,只希望聽到的不是壞消息。她轉頭瞄了一眼法拉,看見毛茸茸的臉部底下有雙好奇的眼神盯著她。
「我要找蘿拉。」電話那頭的聲音有如天籟。
「妳不會知道我有多高興聽到妳的聲音。」
「我知道。」瑞秋此刻正用手指纏繞著電話線,一面壓低聲音,免得吵醒她的室友。「你那邊還好嗎?」
「快結束了,妳呢?新大學怎麼樣?」
「滿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