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溺水(關於我的夢,你該知道的事......)
其實仔細想想,這幾天的日子還真不好過。我想起和父母在紐約的那段時間,那次本來只是個短暫的庇護罷了,但祖母的喪禮卻一拖就拖了幾個月,使得我們得忍受大眾交通的噪音和嚴重汙染。還有學校,我一直無法適應那裏,尤其是被幾個種族意識強烈的人盯上。
但現在我鬆了口氣,有時逃避比面對事情還來的容易。
不過那時我不知道的是,更慘的還在後頭。
在搬家的前幾個星期,我窩在那又小又窄的浴室中。早晨的暖陽從通風的窗口流瀉進來。
我裸著上半身泡進浴缸的水裡,掉漆的水泥牆另一端發出的是令我焦躁不安的引擎隆隆聲。我默默細數著過去幾天以來臉上出現過多少傷疤,以及耳中像錄音機一樣徘徊的令人厭惡又粗俗的言詞。即使出現這種與正常人脫軌的奇怪行為,我仍發現這些日常的生活習慣有助於我保持冷靜。
我不經意地望向汙濁的水面,上面載浮著一點一滴的紅色液體,當它們飄向頂端時便像煙霧一樣消失。我抓了抓後腦,扯了扯幾根辮子。當我看見血在水中化開時,我的心臟跳得飛快,雞皮疙瘩起了滿身,但我面無表情地盯著水面看,我想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一系列事件。
突然間,像是有個石塊朝我後腦打來一樣,我整張臉被壓在水面。順著身體的反射動作,我開始劇烈掙扎,但沒辦法移動脖子,我想放聲求救,但口中只吐出一堆泡泡和呼嚕聲。
接著一雙沾滿紅色鮮血的手從排水孔中伸出,然後是一張扭曲變形的人臉露著伶牙俐齒。那張臉正對著我猙獰的笑著。
接著他開口了。
「滾回去!」
我在驚叫聲中甦醒,媽媽就在身旁搖晃著我的身體,捧著我的臉拉開水面。我全身冒著冷汗,接著是心悸。我見她沉穩的雙手仍搭住我的肩膀,嘴邊不斷在碎唸著什麼。那雙咖啡色眼睛睜的老大,已經快嚇壞了。
母親把我拉離水中,往後方的門口拖去。我只記得雙眼朦朧,當我每往後拖一次時,就能看到腳下流出的大片紅血,順著浴缸邊緣到門口。我甚至感覺的到水中的那個人影在對我發出冷笑。
結果那天,我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我好像屍體一樣。父親說是因為恐慌症的關係,而迷信的母親認為是這裡有什麼牛鬼蛇神在作怪,才會導致像剛才一樣的情況不斷發生。爸爸只是哼了一聲,對她的看法嗤之以鼻。
我在紐約待了兩年,那次的事件發生時我才六歲,我的母親因為那件事才被嚇壞的,所以急著想搬家。
起初,我不了解這些事件發生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在水裡遇見的那個人是誰,那是真的鬼魂嗎,還是某種在我身上的精神病所引發的幻覺,我為什麼會突然被壓在水中?他在跟我說話嗎?
一切開始變得有點嚇人。我瘋了?或許吧,也許該找個人把我關進感化院,對我和其他人可能會好過些。
直到我母親跟我說我三歲那年溺水的事情,還有試著救我而跳下水犧牲的人。因為一件我根本不記得還差點害我送命的事情讓我產生可怕的後遺症?
那位跳下水救我的人叫伯格.歐尼爾,他生著一雙湛藍色的眼睛,一頭褐色的中分短髮。聽母親說他是一位流浪漢,但心地善良。他有一對雙胞胎女兒死在他去世的前兩個禮拜。一家子跟我們一樣,都是來自非洲裔的黑人。
總之,我的第一個噩夢就是溺水。這就是整件事情的開端,關於夢境和私生活,有時我認為兩者根本沒差多少。
2:床底下的怪物
我一直到七歲生日時才搬離紐約,在搬家的過程中大概是我這輩子最能放鬆的時間了,遠離學校,噪音等的。因為人手的關係,我們總共花了四天才搬完,那段時間我就睡在爸爸的廂型車裡,讓狹小的密閉空間包圍我。
第一批卡車上載著我和我堂姊蔓莉。在開了五個小時的車程之後才到新家。老實說我也忘了那個地方的名字,不過我也很高興從沒注意到這件事過。
蔓莉比我大了一歲,但管我管的超多的!感覺她好像是我第二個媽媽一樣,舉個例子好了──
「別靠近水池,亞當!」
「把蜘蛛拿開,亞當!」
「睡覺去,亞當!」
我對那地方唯一記得的事情:是我已故叔叔的家。其實他人還滿酷的。道格.薛斯頓,留著大把絡腮鬍和小小的眼睛;無巧不巧,他在打獵時被一隻狼給咬傷,傷口感染致死(至少我爸是這麼說的,他的右腿上也有一個被狼咬到的傷痕)。
瘦小的我拖著提袋進屋裡,儘管那根本沒有很重,我腳上的傷還是讓我顯得笨手笨腳的。在我身後跟著比我大四歲的哈巴狗班尼,他毛茸茸的身軀有點僵硬,眼睛被頭上的皺紋給掩蓋著。
屋子裡蔓延著一股草莓香的蠟燭味,當時幸好我聞了差點沒暈過去。
叔叔在世時不太喜歡用吊燈,而是用蠟燭或檯燈代替,常常搞的裡頭跟老人香水區沒什麼兩樣(有時我會懷疑他的死因是不是被嗆死的)。
有幾盞吊燈坐落在沙發兩端的茶几上,米白色的燈罩透出微弱的燈光,讓整個屋子充滿安詳平靜的氛圍。
我無法形容當時心裡的滋味。
窗簾把客廳僅剩的陽光給遮住,這裡看起來跟在紐約時的夜晚一樣。只差在噪音變成了古典音樂,難聞的空氣變成蠟燭芳香。
等到了樓梯口時,我停下腳步。暫時放鬆纖細的手臂和肌肉,我不經意地注意到廚房另一端傳來的談話聲,某種低沉又枯燥的嗓音,但聽起來很有威嚴。我皺起眉頭,這裡不應該有人啊?但我當時沒多管。班尼拖著蹣跚的腳步跟著我一起走向門口,嘴裡不時發出低吟聲。我停在比我高了半截的門把前,當我伸手時……
一股如同地心引力般的劇烈拉扯把我的手往後拖,我倒在地上滾了幾圈,痛苦的哀嚎著,就像以前在學校那樣。我淚眼盈眶的看了看被拉扯的地方,我不解的盯著手臂傷口看。
我的手肘附近出現了幾個暗紅色的小洞口排成一列,滲出的鮮血滴到木板上。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班尼靠在我的身旁,一邊低吟一邊緊張的嗅著我的傷口。我閉起眼睛,等待痛苦過去。
幾秒後我睜開眼,傷口還在滲血,我拖著不停發抖的雙腳和班尼爬上階梯,衝回父母的房裡。
我瞥見檯燈和蠟燭的燈火被熄滅,好像有一股陰影壟罩在我身旁一樣。我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著,傷口似乎變的更深了。
他們看到我時都嚇得說不出話來,而母親則是迅速地幫我包紮傷口。我一直很怕他們會認為是班尼做的而懲罰牠,不過他們似乎沒留意這點。
事後我堂姊來照顧我,就那樣待在床上睡了一個下午。
我在半夢半醒之間被一聲哀號給驚醒。我看著床的另一邊,蔓莉依然在熟睡著,她把身體裹得緊緊的。
「噢──」我有氣無力地叫著。
突然之間,一陣麻痺的痛覺在我體內爆炸,我的心悸又開始發作,我倒下床,縮起身體,張大著嘴巴想吸到空氣。
發作時間只持續了幾秒,我開始痛苦的呻吟起來,但沒有哭。我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幾分鐘後才恢復正常。我抬起受傷的手,然後皺了皺眉。我的繃帶消失了,我開始覺得奇怪,因為從事發到現在我還沒碰過它一次。是蔓莉嗎?她沒理由這麼做。
我把窗簾打開,把傷口移到檯燈下。結果驚恐地到抽了一口氣。
我驚訝地看見我的傷口已經痊癒,留下小小的醜陋疤痕。那看起來……
像某種動物的咬痕。
我立馬關上燈,飛也似的逃進被窩的懷抱,全身冒著冷汗而且一邊發抖,仍可以想像那個傷口的模樣。我用力遮著傷口,覺得身體變得好冰。
我緊緊地閉上雙眼,催促自己趕快睡著,別在去想那個傷口,那個哀號。然後什麼也不想,靜靜待在一片無盡的黑暗裡就好。
不一會兒,我又聽見一陣沙沙聲。
是從外頭傳來的嗎?
我豎起耳多仔細聆聽,不敢睜開眼。然後又聽到沙沙聲,緊接著是一陣刮擦聲。我不禁屏住呼吸。
一聲咕噥聲響在門外響起。我把眼睛瞇成一條線,直直看著門縫底下。此時我想起門外的紅色檯燈還沒熄滅。
有四條腿的影子在外頭來回渡步著。
「班尼,是你嗎?」我想要大喊,卻只能吐出一聲咕噥。
此時,影子停了下來,但是沒有牠的聲音。奇怪,牠平常聽到別人叫牠時都會回應的。
我用手肘撐起身體,眼睛盯著那扇白色樺木門的把手。它發出吱吱聲,然後往右邊轉開。但它應該是鎖起來的啊,爸媽不可能在這時間還進來。
門漸漸被推開,發出嘈雜的刮擦聲。當門被完全開啟時,一隻像狗一樣的身影映入眼簾。但那不可能是班尼,那個影子比班尼大上好幾倍。
那是一隻狼!
我驚恐地放聲吶喊。
我往後一歪,幾乎把蔓莉給撞倒。
接著是一陣巨響,她倒在地上痛苦的哀嚎了幾聲。我則連忙把檯燈給打開。
我不斷放聲尖叫,還哭了出來。等到燈罩亮起時,我轉頭看著門口。
但是牠不見了。
不到幾秒鐘,爸媽便衝進我們的房間裡,他們臉上充滿困惑與驚慌,身上穿的連身睡衣的鬆緊帶也跟著一起發抖。
爸爸跑去扶起蔓莉,而媽媽則是跑來安慰我,但我注意的不是他們充滿恐懼的咕噥聲。而是他們身後的那道門……
狼的陰影重新浮現在走廊上,但我卻因為太害怕了而叫不出一絲聲音來,只用疲憊不堪的雙眼緊盯著牠。
牠空洞的白色眼睛朝我眨了眨眼,接著牠站了起來,在他的身旁又出現了兩隻小狼。牠們同時用後腳站起,開始像人一樣走動,直到離開我的視線。
「你看見什麼了?亞當。」蔓莉在我身後,聲音微弱。
「狼……有狼。」我結結巴巴的答道,伸出手指指著門外。他們三人同時轉向門口,但那裏只有一盞紅色的檯燈,在黑暗的走廊上一閃一閃地。即使當時我年紀還小,但我還是很清楚自己看到了什麼。
「喔──天啊,這可憐的孩子又做噩夢了。」母親溫柔的扶著我發抖的臉龐。「可能是班尼,亞當。」
但這不是噩夢,我很清楚。我很清醒,不是精神病,不是幻覺,不是班尼。
這不是夢……門會自己打開、走廊浮現的影子變成一隻狼,還自己走了起來。
但有人相信我嗎?
在狼的事情發生後,我已經有連續幾個月沒有發作了,我的生活暫時恢復正常,但在晚上還是睡得很不好。
至於學校,我爸要我先熟悉這個地方以後再去擔心。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運動,或者是跟班尼出去走走,曬曬太陽,欣賞風景之類的,至少在外面我不會看到奇怪的東西。
我的食慾打開了不少,也更常開口說話,變得像是普通的七歲小孩。父母開始為此感到開心。
不過,有件事情不變。我還是會做噩夢,雖然不像前幾次那麼真實,但內容有點詭異。
今晚就像其他晚上一樣,沒有風,外頭伸手不見五指,一到午夜,所有家家戶戶都關上了電燈。
當時我閉上眼睛,在床上呈躺平的姿勢,直到自己被睡意淹沒。
窗外遠處的森林,貓頭鷹發出咕咕聲,我能想像牠們用又大又圓的黃色眼睛在樹梢上瞪視著我。
一雙一雙眼睛,眨呀眨。
隔天我起的很早,我瞄了一眼時鐘,竟然才六點半而已。我敲了敲腦袋,還是很睏。我又試著翻了身把頭藏在被窩下睡著,但是沒用。
我打了個呵欠,起身穿上灰色連帽衣和黑色運動短褲走下樓。
我望著客廳,四下無人。
看來我是頭一個起來的。
我走向通往車庫的紗窗門,吃力的推開門,然後走向班尼的籠子。接著把上面的布簾拉開……
接著我看見陰影壟罩,我嚇得往後跳了起來,用手摀著鼻子,並大聲哭喊。
班尼的頭抵在籠子的閂門上,不!是被吊在上面!
我被自己的咳嗽聲驚醒,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現自己在睡覺時把被子蓋住了整個身體。
我想起那三隻狼像人一樣走動的模樣……
房裡的木頭地板發出爪子的刮擦聲……
「他們要來了!」那粗啞細微的呼聲──如此貼近我的耳多。
我猛然睜開眼睛,但牠早就消失了。
我的心臟怦怦跳著。
我覺得腦袋就快瘋掉了。
我直挺挺地坐起身子,往窗外看去。
那些貓頭鷹朝我眨了眨眼。
屋外的影子壟罩著,猙獰的笑容咧的更開了。它瞇起雙眼,貓頭鷹的咕咕聲彷彿在譏諷著我。
3:木偶
在我十二歲那年的生日,得到了一個新的木製玩偶,喔──還有,他們把我送到一個完全陌生又冰冷的新家,或者應該說:我的新感化院。可以叫它新學校、新家庭,都沒差。這間學校位於山區,離我叔叔家只有半小時的路程。
它的周圍有一圈長滿藤蔓的柵欄,如果你遠看,會以為那些柵欄都是用藤蔓和樹枝做的。而我的學校則長的像教堂和監獄一樣,在中庭的高樓上有座大笨鐘和尖塔,我有時會想像一些傳道士從裏頭走出來,抱著一本聖經念念有詞。
這地方唯一令我高興的是,這裡的學生不多,他們多半都待在自己的宿舍,或是在籃球場上鬼混。也就是說,沒有人會來煩我,除了監視器會注意我的一舉一動以外。
但不會糟到哪去。
不過之後我發現,該擔心的不是他們又亂又舊的建築,也不是嘎吱作響的大門、屋頂邊緣的石像鬼,或是牆壁上的裂痕,角落的陰影……那些愛惹事的學生和凶狠的管理員當然也包括在內。
而是因為我的同行夥伴。
它比我矮,矮了很多。
它從來不眨眼,只會在一旁詭異而凝重的靜默中看著你。
對吧?朵兒。
朵兒是我祖父以前的玩偶,它相當老舊,在我第一次看到它時,它的鼻尖還斷掉了,可移動的關節部分也發出嘈雜的吱吱聲。
它的頭頂上戴了一頂牛仔帽,身上穿的白襯衫和黑色吊帶褲有些破洞,還戴著固定式的墨鏡,嘴巴跟胡桃鉗士兵一樣,下巴可以收縮。我想祖父大概沒花什麼時間保養它吧。
班尼剛開始見到它時也覺得很詭異,事實上,它覺得所有的玩偶都是。所以當我走出車站一邊拖著行李時,還能看見牠在我身後一邊抓地板,一邊低聲咆哮。牠是怎麼啦?未免也太誇張了。
今天艷陽高照,早晨一片亮麗、萬里無雲……呃,差點啦。
我聽見管理員的聲音劃過一片寂靜,看來有人要倒大楣了。
今天我該出去踢個足球,在河邊打水瓢,輕鬆度過這個春假。可惜我父母覺得這個主意不太妥當。
我匆匆忙忙地低著頭走進大門,瞥見操場邊有幾個高個子正盯著我瞧,其中一位留著金色長髮的男生對著我比了一記中指,他的朋友看到便爆笑出來。我皺了皺眉,並要班尼趕快跟上,頭也不回的走進去。
我深吸了口氣,心想這才是正常該有的事,我還沒走到校門就交到了一堆不怎麼友善的朋友。
接下來的幾天我確實有點被嚇到了。
他們也是。
嚴格上來說,這裡不算我的學校。我的父母要出門辦些事情,而蔓莉被阿姨帶走了,他們走前拜託我的藝術老師,凱翠兒女士(也是這裡的管理人),讓我借住個幾天。
她還說:「當然沒問題,薛斯頓先生,他會過得很棒的──」
才怪!
凱翠兒大概只比我大十歲而已,但她的做事方法和說話的方式都跟我爸媽沒什麼兩樣,就是那種……你知道的,家裡總是養許多貓的老婆婆。
她聰明極了,人也超好的!
只是你得有點膽量才敢看著她認真時的樣子。
進宿舍後,我把紙提袋隨手丟在床上,不料那個木偶卻突然飛了出來,一頭撞上地板發出「啪!」的聲音。
這地方又小又窄的,只有一張單人床,衣櫥和書櫃,而浴室在床的右邊。看起來空空如也。但外頭還有座陽臺,看起來也沒那麼遭。
「至少這裡很乾淨。」我輕嘆一聲。
此時班尼往木偶倒地的方向直衝而去,便開始湊上鼻子猛聞朵兒,並用爪子敲它的頭部,發出刮擦聲。
「別擔心,班尼,它只不過是個木偶。」我咕噥著。但牠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繼續對著玩偶低鳴。
它長得有那麼詭異嗎?或許朵兒身上沾了別隻狗的味道。我伸手把玩偶從牠眼前拿起,結果那隻粗矮短胖的小傢伙竟想張嘴咬我的手。
「哇噢!」我驚叫了一聲。
我把手抽了回來,連同玩偶一起,困惑的盯著牠看。
「這又不是你的生日禮物。」我大喊。班尼坐了下來,一臉不滿的皺紋望著我。
我盤著腿坐到床上,把玩偶拿近一看。
「你還真夠詭異。」我哼了一聲。
當我把行李全都整理好時,我看了一眼窗外。竟然已經下午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陣子,思索著以前發生的恐怖事件,我想起溺水的那一次,還有在房裡看到野狼的時候。我幾乎沒辦法不去想牠們。
已經好久沒有發作過了。
我瞇起眼睛休息,聽著天花板上吊燈搖晃的摩擦聲,享受陽光穿過那層罩著灰的窗戶灑進來的暖意。班尼在我身旁捲縮著,身上還是帶著那棟老房子的蠟燭味。
「砰!」劇烈的撞擊聲回響在房內,我的身子直挺挺地跳了起來。
我朝四周張望,但看起來一切正常。
而班尼還在熟睡著,是我幻聽了嗎?牠聽到這種聲音時都會嚇得拔腿狂奔才對。
『你累壞了。』我告訴自己。
於是在夜晚來臨之前,我又爬回床上,緊緊的閉起眼睛,逼自己入眠。
但不知怎麼地,我又想到那個木偶,想起它怪異而不真實的五官,它手指上的關節在地板敲著發出的聲音……
在我回過神時,人已經坐上一張黑色皮製沙發椅了。
我努力撇清視線,聚焦在眼前的一片陰影上。這裡又是另一個夢,我想。
我就這樣椅在沙發上,四肢無力的。
突然,我的腳下感覺到一片又黏又濕的東西從旁邊滑過,觸感有點像蛞蝓的身體,有點毛毛的。
一陣寒意襲來,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然後燈火照亮了我的視線。
那道光芒似乎從我的頭頂傳來。我試著移動脖子去看光源,但卻動也動不了。
我看見身體和椅子在地上的影子被拉長著,好像它們自己在移動一樣。我抬起腳,讓那些黏液滑過。
接著我驚見那道影子的右邊還站著一隻小狼,牠就在我旁邊,空洞的眼神像在瞪著我。
「他們要來了。」牠的聲音微弱而纖細,像個老人。
那瞬間,我打從心底覺得這一切都很詭異,牠從沒在我夢裡開口過。
「他……他們是誰?」我脫口而出,聲音因恐懼而顫抖。
但是牠沒有回應,只是移動身子退到陰影中。
「朋友。」另一道影子從左邊竄出。它看起來像個小孩,說話的口音很尖。「我的,我們的朋友。」
「他們有很多很多人。」另一個影子又說。
「你也會跟他們一樣。」牠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這太不對勁了,以前從沒這樣過。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道影子跟我一樣被拉長。
「還有一個,還有一個沒有來。」此時那個小孩邊說,他的影子漸漸露出詭異而扭曲的笑容。
「我們在等你。」其他聲音也跟著說,牠們的話語交雜著。
我身邊的影子越來越多,牠們聚在一起。
「離我遠一點!」我嚎啕大哭,不停大喊著。
一個腳步聲朝我走來……
霹!啪!霹!啪!
步伐的節奏有點怪異,但是當聲音朝我靠近時,我頓時陷入一陣暈眩。
一個戴著面具的男孩走入陰影,打著赤腳,雙手充滿刮痕。他朝我直衝而來!
「不!」我喊出最後一聲──
我的腦袋像是被巨大的樹枝給撞到一樣,整個人好似從床上彈起,在重重的摔下木
板。
「哇啊──」我緊張的哀號著,班尼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的,在一旁狠狠地盯著我看。
我看見一張光滑的小臉在我眼前瞪著我。
我再次被嚇得跳起。
那個木偶大概是從床頭櫃掉下來撞到我的臉了吧。
頭上的痛楚依然不減,感覺像腫了個大包似的。
我走回浴室拿著毛巾泡水冰敷,那種全身發冷的感覺在全身流動著。
我看著地板上的木偶,不知為何,那雙眼睛似乎在監視著我──
窗外的天色依然伸手不見五指。我想重新躺回床上,趕快等待明天的來臨。但那隻木偶的影像在我腦中不斷浮現,使得我必須用力閉起眼睛,在腦中想些美好的事情。
我仍然在發抖著,然後才意識到自己捲縮在床上。
雖然我閉著眼睛,腦中一片混亂。但是噩夢還沒打算要離開這裡。
「加入我們,朋友。」一陣咯咯笑聲迴盪在房裡,說話的聲音像兩片木板在敲擊。
「加加──加-加入我們。」它重複著。
「我們──讓你知道──秘密。」這次的聲音像個老頭兒。
「很棒的秘密──」一個年輕人說著。
「你要變成我們的一份子。」
「陰陰陰陰陰陰──陰影──」
「他們──我們。不一樣!」
「他們──噁心。」
「我們──好!」
我沒理會那些聲音,只是繼續閉著眼睛,等待它們消失,等待自己腦中的雜念全部消失。
不過我似乎忘記了什麼東西,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我跳下床,焦急地大喊:「班尼!」
沒有牠的蹤影。
「班尼!」我又喊了一次,回音幾乎讓整個房間都在震動。
我奪門而出,跑到外頭漆黑的長廊上,一邊大聲呼喊。幸好這層樓住的人都在熟睡了。
我跑向盡頭轉了個彎,大步爬上樓梯。
心裡一想著牠可能就躲在某個角落暗自飲泣,我更快的跑著,拋下身體的疲勞,拋下那些聲音。現在班尼才是最重要的。
我又喊了一聲,樓梯間的回音往上竄去。
「拜託別鬧了。」我的眼淚開始低落,但嘴巴從沒停止過。
「快出來。」
我打開樓梯間的每一扇門,在黑暗中奔跑,途中不慎跌了好幾次,但我只是爬起來繼續哭喊。
接著我想到了。
我到樓梯井望向上頭,凱翠兒的房間大概就在上面三樓。那裏是頂樓的房間,還包括其他工作人員。
刺骨的寒風不斷吹來,整個走廊的空氣彷彿越來越稀薄。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和規律的心跳聲以外一片寂靜。
我走向頂樓,在門口稍微喘口氣,我感覺整雙腿都快軟了。
此時的月光從窗戶流瀉進來,照亮了整個走廊。
我一邊循著房門號碼默數,一邊巡看班尼的蹤跡。
『113!』我在心裡吶喊。
我伸手朝門把摸去,起初我以為打不開的,後來才發現它根本沒鎖起來……
似乎整個門都沒完全關起來──
我輕推把手,門就開了。
我敲敲門。「凱翠兒女士?」
我朝房間裏頭看去,但只看到漆黑一片。
我沿著牆壁尋找電源開關,最後在門的右邊找到了。
我打開電燈,接下來的事讓我合不上嘴……
我站在門口,緊盯著難以置信的混亂景象。
房裡一片雜亂,看起來就像龍捲風過境一般,所有的衣服和抽屜都被拉出來散在地毯上;書櫃倒在床鋪中央,書本都被翻開,而內頁也全被扯爛。
我的心臟怦怦地狂跳著,第一個念頭是有人闖了進來,但這不太可能,這地方的保全很嚴密才對啊!
接著那陣咯咯笑聲又再次出現,迴盪在房裡。
我臉色發白,看著在房間對面擺鐘內的玩偶。
它是隻小丑的長相,有著七彩的蓬頭亂髮和一顆圓紅大鼻子,身上穿著黃色睡衣和短靴子。它臉上掛著一張咧開到臉頰的笑臉,似乎有著譏諷的意味。
「嘿嘿嘿嘿──」某個人啞著嗓子笑到,每一個笑聲都有高低不同的音調,聽起來粗嘎又刺耳。
「他們──不遠了。」
我知道是那隻木偶在說話。
我太震驚了,不能動彈。
「班尼──」它學我的聲音說著。
雙腳發軟的感覺既刺痛又噁心,但我還是倚著牆壁快步走出那個房間。
那聲音還在我的腦裡打轉。
「班班班班班──尼尼──」
我放出尖叫,逼自己恢復知覺,往走廊前端跑向。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也不知道該逃到哪去。我不斷在黑暗中摸索路線,而聲音也離我越來越遠。
就在我準備轉彎的同時,眼角瞥見了前方一道閃亮的燭光,一個穿著白袍的鬼魅緩緩走來。
我停下腳步想往後逃,此時那個鬼影卻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
又一陣腿軟,我跌倒在地,此時我才看清了那個鬼影的相貌。
「凱翠兒女士!」我驚叫。
她皺著眉頭,並伸手拉我起來。
「亞當?你不該在這裡的。」她指責道。
「我……妳的……房間被。」我結結巴巴的說著。「還有班尼牠……不見了。」
「慢慢說,一件一件事情說清楚。」她咕噥著。
我喘著大氣,看著燭光在我的周圍照耀著。我深吸氣然後把壓力釋放出來。
「班尼牠不見了。」我脫口而出。
「不見?」
「是的……還有妳的房間,它被搗亂了。」
凱翠兒女士的臉上還浮現著笑容,緩緩地點頭,似乎沒有把我講的話聽進去。
「牠不是就在你後面嗎?」她接著說,然後把蠟燭拿向我的後方。
我也隨著回頭,心裡只想的到牠從黑暗中走來。
但我的注意力卻是集中在被蠟燭照亮的那扇木門,沒有班尼。我說:「凱翠兒女士……」
早就太遲了。
我身後出現的是一匹狼的影子,正咧嘴對我譏笑著。我感受到冰冷的體溫在我脖子來回撫摸。是一隻人的手!
此時,黑暗的走廊中又出現更多人影,但它們不是狼。
我立刻後退,卻撞上了面無表情的凱翠兒。她也在盯著我看。
「我們的一份子。」聲音從黑影的的方向傳來。
接著他們踏入我的視線中,我體內的血液瞬間凍結。我看到這個感化院的輔導人員和學生,正擠在一條走廊上凝視著我。我們中間隔著那條狼的影子。
他們面無表情。
「我們就來讓你看秘密。」他們異口同聲地喊著。
那個稍早對我比中指的金髮男向前踏出一步,那對湛藍的眼珠布滿血絲,眼皮撐得都快裂掉了。
我想逃跑,但兩隻無力的腳根本不聽使喚。
他緊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舉起地面,朝窗戶走去。
「就快了。」他在我耳邊小聲咕噥。
我一雙眼珠子恐懼地盯著他,一邊嘶吼大喊著求救。
「不!不要!」
「很快……」
我的上半身垂在外面,兩腳使勁踢動著,想掙脫他的束縛。但以一個年輕又纖瘦的人來說,他的力氣可真大。
過了一會兒,我只聽見風在我耳邊呼嘯而過,心跳的聲音越來越慢,全身的血液停止流動,骨頭、肌肉也全都凍結。
接著他放開手……
4:噩夢
我疲憊的睜開眼睛,感覺全身一片痠痛和僵硬。我的身體似乎變的比平常更冷。
我的心臟仍在快速砰砰跳著。
接著我才意識到自己倒在床下了。
我趕緊爬起身子,尋找班尼。而牠就躺在我原本睡的那個位置,四腳朝天的呼呼大睡。
我翻了個大白眼。
外頭烏雲滿天,看起來才剛下過雨。我走回浴室把滿身大汗給擦乾。我仍沒有從恐懼中恢復過來,我還是能想到雙腿發軟的感覺,脖子被緊掐著的痛楚。我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吐出。
一切都沒事,我告訴自己。
只要撐下去,一切就都會恢復正常。
我走到門外,拾起那隻木偶,它還是跟平常一樣,就坐在床頭櫃上。幸好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穿起白色運動襯衫和黑色運動短褲,往門外踏出。
鴉雀無聲,看來其他人都走了。
班尼這時也跟了上來,看起來還沒睡醒,因為牠幾乎連站都站不穩。
我把散亂的長髮綁成辮子,我曾想過要把它們剪掉,但蔓莉說我留長髮的樣子比較好看。
我紮了一個馬尾,再用棒球帽遮住。接著一把抱起班尼,我想在那些學生回來之前先溜出去散個步。
到了樓下時,我突然發現這裡一個人也沒有,從我住的樓層一直沿路往下,半路上沒有任何聲音或腳步聲,頂多見到一個警衛在走廊上晃過而已。
我向那個警衛打聲招呼,但他似乎沒聽見我,又繼續低著頭走。
我沒多想什麼,然後跑到大門外去。結果是我猜的沒錯,剛才的確下過雨。
班尼就這樣在我懷中睡著了,我看著牠蒼老的臉龐和短短的四肢。我想到,每次我叫牠「短莖幹」時,牠都會豎起耳多,用水汪汪的眼神瞪著我瞧。
我停下腳步,看著我的房間外頭的陽台,此時我感到一陣冰冷從我體內竄出。首先,我的手臂有點溫溫濕濕的,我望著懷裡的班尼,牠的身體摸起來比之前還要僵硬。
陽台上有什麼東西……
是那隻木偶,它無聲無息地掛在欄杆上,一雙空洞的黑色眼睛盯著下面看。
我隨著它的視線往下看,先是皺皺眉頭,然後才驚訝的倒退走著。
有一個人躺在地板上,而那個人不是別人──
那個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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